上北,皓临。
人人都知铁面无私的羽策将军独独偏爱那位年轻的五夫人。不说绫罗绸缎、金银珠宝给的不计其数,单是府邸都另外新建了一座。因为五夫人不爱闹,而羽家儿子、孙辈又多,难免动静。
自五夫人被纳入府,将军无论多忙,都会回五夫人那就寝。好事之人背地里嘲讽这对老夫少妾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将军知道后,不以为意,反倒移了几丛海棠入府,寓意对五夫人的盛宠不衰。于是这座娇宅,又叫“海棠苑”。
落日后,海棠苑便渐渐安静了。侍从们蹑手蹑脚地经过五夫人的卧房,常常听见令人遐想的声音,那声音有时会持续到下半夜。“该说五夫人的狐媚功夫不可小觑,还是羽将军老当益壮?”侍从们不敢妄议。
这几日,那声音还是会出现,但五夫人低低的啜泣逐渐占了上峰。直至哭泣声蔓延到整个夜晚,侍从们在云霞软纱窗下的遐想变成了:六夫人何时入府?
咯吱,雕花门推开,羽策突然走出了屋子,吓得一群侍从落荒而逃。幸好,羽策并未追究,只是立在门外。夜风吹起他的袖袍,半遮半掩地露出袍子下的战衣。
没一会,白溪从屋里走出,恭敬道:“义夫,五夫人怀了身孕,已有三月。”
羽策皱了皱眉,就像看见昂贵的靴子,在雨天,溅上了污泥。“斩草除根。”
“是,义父。”
白溪返身回屋,推开门,柔若无骨的红衣女人挂着泪珠,期望地看着她。
“你太蠢了。”白溪一步步走近她,悄声讥讽着,“三年的恩爱尚且保不住你,一个未成形的肉团又怎能叫他回心转意?下地狱时,遇见判官,切记告知他:你的死因,是对男人不切实际。”最后一个字落下,白溪的短刃已经从女人腰腹间拔出,血溅了她一身。
女人倒在地上,缓缓吐出,“花奴……悔了……”
悔了?是后悔对羽策动情,还是后悔背叛雍梁?亦或是后悔做这枚棋子了?白溪并不清楚,也不大感兴趣。花奴从雍梁的舞女,到羽策的爱妾,不可谓身家天翻地覆。可惜她被甜言蜜语迷昏了头,以为铁血无情的男人会一见钟情、一往而深。她一错再错,最终,向雍梁隐瞒魏远给羽策送来的消息,痴心妄想地以为自己盘住了一簇梨花枝。
可她只是羽策用来迷惑雍梁的一枚棋子。如今不必再伪装下去,那么,棋子留之何用?
白溪与花奴不同。她在雍梁时,便认出了那个不俗的郎君是上北的淮清王。她迅速认清了,勾引淮清王是毫无用处的。于是她回到上北,嫁给富商,将淮清王不为人知的民间交情用作自己的筹码,从而获得羽策的重任。
她游走在淮清王和羽策之间,让人们以为,羽策表面与淮清王不对付,实则是依附淮清王的。
白溪冷笑着,擦干净手,走出了门。
“走吧。”羽策并未多看一眼屋内,他紧握着手中宝剑,抬步欲离。
“义父,”白溪拦住了他,“这是下一步的计划,来自主人。”
“主人?”羽策瞥眼打量,而白溪不似过去那般弓着腰,她单手递信,腰背笔直。
“我倒是疏忽了,原来你也是细作。”羽策冷冷地接过信件,拆了开来。
“请按照主人指令行动。”白溪道,“否则,义父的雄才伟略恐付之东流。”
羽策面色阴晴不定,他捏紧信纸,大步迈了出去。人人都在问,高景安与高怀熹斗得难舍难分时,十三卫将军羽策选了谁?
他选了自己。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高致晟能做到的事,他羽策凭什么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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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后,上北王宫内没有人声,对比熙攘的皓临街巷,王宫简直像地宫一样寂静。偶然出现的脚步声回荡在青砖黛瓦之间,格外惹人在意。
“王上。”值夜的内侍轻轻叩响了门环。
高致晟直到批完一份都城急务,方才从满桌的奏章之间抬头,问:“何事?”
“禀王上,安王妃求见。”
“进来。”高致晟低下目光,继续翻阅下一份急报。他从来都是当日事当日毕,哪怕夜不就寝,也不会耽误公务。
安王妃朱璟身着繁复的宫裙,一步步跪入殿中,她捧起一摞信笺,道:“父王,江淮督查使余胡与家眷往来书信皆在此,其中所涉赃银九千两。”
“嗯,放着。”高致晟漫不经心道。九千两,实在是不值一提。高致晟相信用俸禄喂饱官员,廉政方能得以落实,所以上北官员的俸禄比其它任何地方都更高。九千两对于督查使而言,全然是因小失大。明日余胡怕是就要跪着来求开恩了。至于是否开恩,高致晟自有定量,不需要让朱璟知晓。
朱璟将信笺安置在缓批的案桌上。原本是王后姜乐升通过调查官眷辅佐高致晟的朝务,姜乐升去世后,朱璟便接手了这些事情。这是朱璟还能自由出入凤仪宫的代价。她每日都要去高景安生前的书房小坐,回忆他们琴瑟和鸣的过往。
她已经将高致晟要她今日查清的事情禀明,本该叩首告退,却停在原地,道:“父王,近日清扫凤仪宫,婢子从暗角中寻得几张景安未写完的奏报。虽年岁太久,已失效,但多少是景安的手书,不知父王……”
高致晟不为动容,“你留着便是了。”
“是……”朱璟叩首后退。
“慢着,”高致晟挑起眼皮,目光扎在朱璟身上,“放过来。”到底还是父子情深。高景安容姿俊逸,为人处事又温文善良,在世时,一直深得高致晟的疼爱。
“是。”朱璟得到准许,方能跪着靠近高致晟批阅奏章的那张紫木桌,“臣妾日日为景安点烛时,都告诉景安,父王也是日日夜夜都念着他……”
“景安自然明白。”高致晟搁下笔,伸手接那几张泛黄的信纸。
恰在此时,殿门被内侍飞摔的身体撞开了。“是谁,敢谋害国君?!”高景之火急火燎,率数十人冲入殿中,他们带甲执枪,破坏了王宫中,非殿前侍卫不可带刃的铁律。
“景之。”高致晟阴沉了脸,一声冷酷的唤名,便叫高景之双股打颤。父王搭上佩剑的动作,更是叫他跪倒在地。
“父王,我、我接到消息——父王!小心!”
瞬息之间,状况惊变。高景之扑向君王的宝座,却依然慢了一步——朱璟跪在地上,苍白的双手握紧一支异常直长的铁钗,尖刺已经没入君王的胸口。
“景安啊——”朱璟双眸中闪着疯狂的暗光,她尖声叫着,在被高致晟一剑斩下头颅的一瞬间,用尽所有力气将铁钗再推入一分。
“母亲!”高致晟背后的书架忽然翻转,身着战衣的高怀熹扑了出来。可他还是晚了。温热的血飞洒在他脸上,朱璟的头颅滚滚落地。她的残身却依然保持着握紧铁钗的动作。
王座上,高致晟胸口开始泛出黑色的血——朱璟在钗上下了剧毒。
“太医——”
“淮清王之母,谋刺王上!”
高怀熹与高景之几乎在同时,怒吼出声。
高怀熹蓦地转向高景之,黑云顷刻覆盖了高怀熹的脸,令他看起来,愈发像是年轻的高致晟。他毫无预兆地,翻手拔出剑,将剑尖对准了高景之。不过眨眼间,高景之的上身被斜劈成了两段。
这是叔侄相残,是宫变。
但那又何妨?血光迸溅的一瞬间,跟在高怀熹背后的齐蔚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她的选择。
她一枪钉死了那个要奔出去喊人的侍卫,凌空一跃,拦在殿门口。“微白!”这一刻开始,雍容华贵的宫殿成为一座你死我活的猎场,而猎人只能是她与高怀熹。
今夜,见证“淮清王之母谋刺王上”的所有人,都不能活着走出含光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