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地窖内,身形细长的青衣男人哼着悠悠的燕山小调。他轻轻擦拭着公主脖颈上的两道剑痕,每个动作都轻之又轻,仿佛在养护一只细颈的薄胎玉瓶。他不希望这只“玉瓶”留下任何瑕疵。
地窖里的时间几乎是停滞的,他也不知他们究竟在地下待了几天,地上又是如何混乱。他耐心地将“玉瓶”修复,等着她惊世。他已经等了十年,并不急于一时。
他虔诚地梳理公主白霜似的长发,再剥下公主的衣裙,为她擦拭身体,更换香熏过的净衣。抬起公主的左臂时,他再一次,用指尖描摹圆润肩头上,那浅浅的月牙。他还记得第一次侍奉公主更衣时,他看见这弯月牙,有多么欣喜若狂。
他意犹未尽地俯身亲吻这一道月牙,仿佛信徒亲吻神明的足趾。
只有微弱气息的公主殿下在这一刻渐渐转醒,她朦胧地看见墙壁上插着一支凋谢的红花,那是她的山脊玫瑰。
“殿下——”男人闯入司马湘兰的视野中,关切地凝视着她。
“陆……黍?”是在司马湘兰身边侍奉了十年的内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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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燕山亡了?”司马湘兰空洞地望着墙壁上的枯枝,低喃着。
陆黍向她讲述了雍梁与上北如何打开闳都城门,攻占全城;他如何瞒过众人,替换了“司马湘兰的尸体”……她知道这一次,当真无可挽回了。
“雍梁与上北,可辱我百姓?”司马湘兰问。
“回殿下,百姓群情激愤,不愿做敌军刍狗,只待公主拔旗,重整万里河山。”陆黍跪答道。
“拿什么重整呢,燕山何来御敌之力?”司马湘兰抚摸着前颈上的伤口,喃喃自语。
她跟着父亲在御书房里长大,自小她便知道,跪伏在殿门前的,都是追随司马朝胤建朝的豺狼。此时的风平浪静只是他们应对父亲强压的伪装。父亲何尝不知霸道之法不得长久,可他未曾寻得解题良策,司马湘兰亦是不知。
她只会劝父亲以仁义治国安邦,可说再多,父亲也只是笑笑,说兰儿还小。是哪一次宫宴,贺知漾嘲讽她说,司马湘兰是一只漂亮的夜莺,细长的尖喙婉转啼出的,却是仁义道德。
但仁义道德不是无用,只是在燕山的境况下,它始终无法被推行下去。谁也不知摇摇欲坠的状况能维系多久,司马朝胤终日忧思,却也只是困兽之斗。他不是没想过燕山被灭国的这一天,否则也不会在花圃地里埋藏地道,给司马湘兰留下退路。
无论是军队还是民心,燕山与敌军的实力相差都太过悬殊。谢卿尚且是螳臂当车,更何况司马湘兰。
陆黍道:“殿下切勿长他人志气,我们还有‘钧天九奏’可挽救燕山!”
“钧天九奏?”司马湘兰蓦地看向陆黍。
“‘钧天九奏’承明徽龙气,聚岐南至宝,公主何愁无抗敌之力?”陆黍抬头望向司马湘兰,道,“公主!您乃是岐南王室后裔,是岐南王亲册的长公主,望舒殿下!”
“你在说什么?”司马湘兰皱着眉头,质问陆黍。
“二十三年前,五国联军攻破岐南,司马朝胤将您从王爷身边夺走,带回燕山。他悉心抚养您,实为探听‘钧天九奏’的下落!他让您走,也是为着‘钧天九奏’!您在外的每时每刻,司马朝胤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陆黍,你说的这些,我闻所未闻。”司马湘兰撑着木床,畏惧般,一点点挪向内侧。
陆黍愤然说着,眼中竟落下泪来,“殿下!您诞生时,烈日为明月所遮,故而封号‘望舒’。此也是岐南王对四海清平的祈望啊!如今燕山已破,司马朝胤对您的束缚已除。您为燕山百姓所爱戴,加之‘钧天九奏’神力,必然能匡扶岐南!”
“我根本不知道‘钧天九奏’,也不识岐南王。”
陆黍爬向司马湘兰,抓着她的衣袖,道:“殿下,司马朝胤篡改了您的年纪、偷窃了您的记忆,但无妨,他抹杀不了您左臂的月牙胎记,这便是您尊贵身份的证明。流淌在您身体里的岐南血,会指引您找到‘钧天九奏’。”
“你是谁?为什么知道这些?”
陆黍道:“殿下,小人父亲乃岐南殿前指挥使,二十年来,我们都在找寻殿下,等待殿下带我们回到岐南。”
司马湘兰咬着唇角,想起司马朝胤的确不经意地向她提过“钧天九奏”。她默然良久,缓缓问:“要如何找到‘钧天九奏’?”
陆黍见她神色平静下去,知她已然接受自己的身份。他欢欣道:“殿下莫急,待殿下养好身体,我们便出发……”他靠过去,以巾覆手,想将司马湘兰从狭隘的角落里抱出,靠近时,一支尖锐的青簪却刺入了他的胸口。
“你在骗我,”司马湘兰喑哑道,“你只想要‘钧天九奏’。”
“殿下……”陆黍惊愕地捂住胸口,他眼中暗影闪动,忽地露出一丝恶笑,“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猛然扯住司马湘兰的头皮,将她摁在了土墙上,“乖乖做公主殿下,不好吗?”
尖细的指甲划过司马湘兰如玉的脸,可她丝毫也不畏惧,她微弱但昂扬地说:“我是——燕山的公主,宁死,也不做傀儡。”
“你以为,我不敢让你死?”陆黍将指甲扎进司马湘兰脖子上的伤口里,刮开嫩肉,刮过血管,“你不肯就范,我亦是死路一条。你说,我能不能将你杀之而后快?”
司马湘兰已经痛得抽搐,根本说不出话。血顺着脖子,染红了她的霜发。
低矮的吊顶上猛然震动,黑影扑进了地窖里。
“放,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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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张以舟勉强将要紧的事务处理干净了,正要传晚饭,他忽地想起已经几日没见着齐蔚了。他近来事情忙不完,常常抬头便是破晓,便没去找齐蔚。而齐蔚回前锋营后,仿佛脱了缰,也不想见曾经天天都念叨着的人了。
张以舟忽地眼眉一挑,想起昨日高怀熹说某人同他用的午饭。
幽幽呷下半口冷茶,张以舟还是决定去找这个“某人”了。
他提袍刚跨出门,熟悉的声音却忽地闯到了耳边。
“以,舟,以舟——”
他略一侧目,便见“某人”将轮椅转得飞快,向他这赶来。他快步过去,弯腰推着轮椅,帮齐蔚止步,沉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救,救命。”齐蔚拉着他的手,急急指向后边——贺知漾踉踉跄跄地跟着齐蔚来,她肩膀上还扛着一个人。
张以舟反手将齐蔚拥在自己身前,传令道:“平荻,接人。请周大夫。”
平荻立即从贺知漾手里接下了司马湘兰,将她抬进张以舟的值房。在周大夫抵达之前,张以舟替司马湘兰做了简单了包扎,止住血。
随后便推着齐蔚出去,将事情交给了周大夫。
在等待时,齐蔚结结巴巴地将事情给张以舟大致讲了一遍。她说,进入闳都后,她去收殓司马湘兰的尸身,却发现司马湘兰胳膊上的胎记有些异样,像是画上去的——在沉鹄关时,司马湘兰夜来寻张以舟。那时她半脱了衣服,张以舟和平荻不看,但齐蔚隐约瞧见了司马湘兰肩膀上有个月牙。她并不十分确定,便没有同张以舟说。
察觉“司马湘兰”的异样后,齐蔚悄悄令全兴带几个人,帮她留意那些靠近过“司马湘兰尸身”的人。在去找贺知漾之前,齐蔚刚刚得到全兴的消息,说运送“司马湘兰的尸身”回到王廷时,后勤兵绕过路,说是想一次多运几个。他们绕到了太极宫附近。
齐蔚并不知他们具体做了什么,但当贺知漾与她同行,忽然察觉地下的异动时,齐蔚首先便想到了“司马湘兰”。事关重大,齐蔚没喊人,只同贺知漾搜寻地窖入口,结果真被她们在玫瑰花圃下找到了。她们一进去,便见一个内侍在审问司马湘兰。把内侍干翻后,齐蔚也不敢带司马湘兰去军医处,怕疗伤时暴露她胳膊上的胎记,于是急匆匆奔着张以舟来了。
张以舟一边听,一边用湿巾裹着齐蔚两只手,慢慢将她手上的血擦干净了。“那名内侍在哪?”他问。
“我,封了嘴,绑了,手脚。让,全兴去看着了。”
“嗯,很周全。”张以舟赞赏道。
齐蔚又拉过他的衣襟,悄悄在他耳边道:“那个人说,司马湘兰,是岐南公主。”
张以舟搭在她腰间的手蓦地收紧,很快又松了,“你听到了?”
“是,的。”齐蔚确定地点点头。
“好,此事我会处理。”张以舟道。说话间,周大夫从屋里出来了,说那位的伤势已经处理妥当。
“可清醒?”张以舟问。
“回公子,能说话,但切忌劳累。”
“谢谢,周大夫。”齐蔚拍了拍张以舟胳膊,仰头道,“你,去看看她么?我去,看看贺知漾。”贺知漾尚且带一身伤,又是打架又是扛人,这会已经脚底虚浮地进隔壁躺下了。
“好。”张以舟将齐蔚送进贺知漾这,拍了拍齐蔚的肩,便去看司马湘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