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都市言情 > 登庸计·下卷 > 壹佰壹拾肆

壹佰壹拾肆

    太阳要落下了,一只鹰隼自群山剪影里猎出,逆着长风振翅,化做虚影、做天际,逐渐消失在红日之间。

    贺知漾独坐在琉璃飞檐上,夕色倒在她身上,仿佛是一身猩红大氅。

    “贺,知漾——”谁在结结巴巴地喊她。

    贺知漾一低头,见矮冬瓜驻着拐杖,在下层的屋檐上蹦跶。也不知她怎么跳上来的。

    太极宫的顶层太高了,任她如何跳起也摸不着屋檐,而柱子为了防刺客,打过蜡油,她爬不上。

    “别笑,帮,帮我一下。”齐蔚挥着战利品般,高举手里拳头大的布袋,道,“我,有,好东西。”

    看在她有好东西的份上,贺知漾只手攀住檐角,飞身落了条腿下去。齐蔚心领神会,立即锁紧了她的大腿。贺知漾紧接着振臂,吊着齐蔚上了屋顶。

    “稳、稳住。”琉璃瓦打滑,齐蔚脚一沾上,站不住。这要是滚下去,不死也得半身不遂。她猫着腰,抓紧贺知漾的腿,蹑手蹑脚地才坐了下去。

    她将布袋打开,搁在两人之间,“伙头营,开,私灶。我,抢了,点。”袋子里是一捧花生米。

    贺知漾不客气地抓了几颗扔进嘴,漠然地眺望着远方。

    她不说话,齐蔚也不说,只是悄悄从后头探身,循着味去摸她的酒。

    就快勾到时,贺知漾忽地抄走了酒壶。

    齐蔚悻悻缩回手,道:“张大人,现下,没空,管我。”前些日子齐蔚在贺知漾这偷喝了酒,被张以舟嗅出来了。他转头便搜空了贺知漾私藏的几坛老酒,贺知漾便不肯对齐蔚慷慨解囊了。

    但闳都里暴动频起,许多人在其中浑水摸鱼。骆羌与高怀熹近来正四处镇压,而张以舟配合着他们维//稳,已经几日没找齐蔚了,管不着她这。

    齐蔚再次伸手,在贺知漾眼皮下偷酒。这次贺知漾默许了。

    一口酒入喉,好似倒进了刀子,刮得喉舌都疼。但咽下去了,又有厚洌的回味。齐蔚喝了一口,还想再来一口,“你这,是,好酒。”

    贺知漾试着抬起被斩裂的右臂,嘲弄道:“司马朝胤的私藏,当然好。”

    “原来你,忙着,搜这个。”齐蔚去贺知漾军帐里,只见贺九抱着药囊,坐在里头发呆,她说将军溜出去了,不知去了哪。贺知漾对战司马朝胤,全然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她本该躺着不能动弹,谁知满身的伤口才止住血,她便下榻了。贺九说将军要做什么,谁也拦不住,所以她找也没用,不如待在这,等将军回来。

    贺九还想拉着齐蔚一起发呆,但齐蔚想到贺知漾那副血淋淋的样子,有些放心不下,便转着轮椅,四处找人。许久,才从方渝斯那得知,贺知漾往太极宫来了。

    “你,为什么,恨司马?”齐蔚问。贺知漾原想将司马朝胤的头颅挂在城头示众,张以舟以为不妥,否决了。

    贺知漾灌下一口酒,并不搭理齐蔚。

    夜色一点点从群山脚下蔓延,齐蔚忽地有些后悔这么问。司马朝胤难容贺家,他会给贺家的质子什么好果子吃?齐蔚实在是问得多余了。

    就在她想跟贺知漾道歉时,贺知漾突然道:“我七岁就被送进来了,这里没有我大姐,也没有马场。我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能出去,只能终日在王宫里游荡。每到傍晚我便爬上屋顶,望着贺家城的方向。我总是在想,家里变成什么样了,大姐还记不记得我,还有我的小马,谁会养它。时间太久了,有一天,我连发呆都腻烦,正巧谢卿那老头在下边开讲堂,给司马朝胤那些蠢儿子讲书。我便听了会,等他们散学时候,谢卿在窗台上放了两册书。”

    “是,是给你?”齐蔚问,

    贺知漾道:“对。反正我闲着没事,就带走读了。我大姐教我识过几个字,还能读一读。第二天我把书还回去,谢卿又给了我另外两本。我也忘了读了几天,谢卿开始让我进学堂上课。我个子矮,他便直接让我坐到了那些蠢材前头。”

    贺知漾轻描淡写地说着,齐蔚听着却能想到背后无数她不曾说的事情。比如,司马朝胤的儿子们怎会愿意让一个女质子坐他们前头?贺知漾恐怕时刻要忍受目光、讥讽,甚至是谩骂与攻击。

    贺知漾抿着酒,酒气旋旋飘绕,“我以前以为闳都加上贺家城就是全天下,光一个王宫我都走不出去。直到我读了‘封狼居胥山,禅于姑衍,登临瀚海’,才知道西北有大漠。读了‘苍官影里三洲路,涨海声中万国商’,才知道东边有浩海。我突然不想在这个王宫里待着了,我想逃出去,逃去贺家城,去天下。”

    “然后,你,逃了?”

    “没有。”贺知漾道,“司马朝胤不许任何一个质子走出王宫,他在监视我们。知道我在干什么后,他趁着谢卿出游,把我提进了太极宫。他烧了谢卿给我的书,问他那些蠢女儿,要怎么处罚我。”

    “他们、他们……”齐蔚说着,忽然说不下去了。男人们对女人进行处罚,首先想到的便是强//奸。侵犯女人的身体,摧毁女人的贞洁。他们认为这是女人最重要的东西。

    贺知漾知道齐蔚猜到了什么,她将酒壶扔给齐蔚,道:“对,司马朝胤就是想这么干。”

    “可你才、才七岁。”

    “已经是十岁时候了。”贺知漾道,“长公主司马禾兰看出了司马朝胤的心思,她起哄叫进了门外的守卫。司马禾兰同其他蠢人一起,拉扯我的衣服,想要羞辱我。这些蠢人,以为自己比我高贵,但司马朝胤连谢卿的课都不让她们上,却带着司马湘兰在御书房读书。”贺知漾只手撑着后边,对着渐隐的红日半倚身子,冷笑着,“所以她们不知道,我狼子野心,我绝不立于危墙之下。我折断了司马禾兰的胳膊,甚至连守卫都抓不着我。我在王宫躲藏了一天一夜,直到谢卿接到我偷传出去的信赶回来。谢卿救了我,但他教我要仁义,要以德报怨。”

    齐蔚默默喝了一小口酒,没有说话。她想起张以舟的老师与谢卿如出一辙,他们都在这个乱世里,传扬仁德,埋头在书斋之间,粉饰岌岌可危的太平。他们执拗地维护“君君臣臣”,坚定地执行“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他们的学生都在离经叛道。

    贺知漾接道:“司马朝胤自此便记住我了,他一直想杀我,可惜我知道该利用谁。我装可怜,死死躲在谢卿的羽翼下,直到三年后,我找到了王宫的排水图纸,从水沟里爬了出去。”

    “你,回家,了?”

    贺知漾觑了齐蔚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可不是吗,我回家了。我像乞丐一样要饭回去,到贺家城却发现已经没人记得我了。贺濯又生了七八个女儿,而我大姐被嫁去穆家,最终被虐待致死。”

    “怎么会……这样……”

    “我从来不问原因。我提刀去穆家,杀了那个畜生。”贺知漾冷冷道,“司马朝胤正等着这一天呢,他把我大姐许配给那个满脑子精虫的畜生,怂恿他把我大姐变成玩物。司马朝胤等着借贺家的手,铲除穆家。但是贺濯不在意他的女儿,他只想要儿子,根本不管我大姐如何。好不容易来了我,杀了穆家的人,司马朝胤简直拍手称快。”

    “那,那你……”

    贺知漾耸肩道:“贺濯为了平息穆家,想砍了我,可惜他已经杀不掉我了。所以他把我扔进了夏疆,他以为这样我就会死在外面。倒霉的是,我又没死成。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吃,甚至连沙子也吃。”

    贺知漾的声音又粗又喑,像含着沙石在嘴里。齐蔚一直猜她是伤过喉咙,此时想来,恐怕就是在夏疆吃沙时伤的。

    贺知漾粗砺的声音忽地低下去一点,她沉道:“最后,我把我的小马吃掉了。它挣脱束缚跟着我走,直到我举刀砍在它脖子上,它也没有退。”

    齐蔚一瞬间惊愕地无法开口。良久,她叫:“贺,贺知漾。”

    贺知漾扭头向她,冷哼道:“怎么,怕了?”

    夜色已经将她们彻底笼罩,王宫的幽幽灯火映照在脚下,贺知漾眼睛里有冷漠的幽蓝鬼火。

    齐蔚默默收起搁在她们之间的花生米,她双手撑着冰凉的琉璃瓦,慢慢蹭到了贺知漾身边。她的胳膊贴着贺知漾受伤的右臂,道:“没事,后来,你怎么,回来,的?”

    贺知漾挪开手,拒绝了齐蔚的贴近,她道:“夏疆人侵犯燕山,龙霆虎兵出征抵御。我混进了虎啸营里。”

    再后来的事情,燕山大街小巷都传扬过,张以舟同齐蔚也讨论过——贺知漾在虎啸营崭露头角,一步步走到了贺濯面前。

    当贺濯发觉这个三女儿不仅没死,反而开始谋夺他的兵权时,贺濯已经处于需要她的境地了。贺濯苦苦祈求的儿子一直未诞下,亲戚家的儿子又终归与他不是一条心,这个女儿无论如何,到底是流着他的血。此后十几年,贺知漾架空了贺濯,踏平了穆家,最终结束了司马朝胤的时代。

    贺知漾的事情讲完了,酒也喝尽了。她站起身,准备下去。

    齐蔚却仿佛一个入戏过深的看客,曲终人散,她尚未走出渺远的故事。“你,你说,司马欠你,十三年……”

    贺知漾低头哦了一声,道:“十三年前,我带龙霆虎兵打了胜战回闳都,司马朝胤不准我以将军之仪踏入太极宫受封,并且在宫门前,一刀将我斩落马下。”

    这是对贺知漾最大的侮辱。那口咬碎的牙,宛如嵌入鞋底的刀刃,贺知漾每走一步,都被切割得鲜血淋漓。她不要仁德,不要道义,她只要血债血偿。怒火以血偿清,宿怨以刀封止。

    “起来吧,”贺知漾捏着齐蔚的肩,将她提起,“还想在这听到什么时候?”

    齐蔚被贺知漾像拎鸡崽一样,拎着跳下太极宫的飞檐。猎猎夜风里,齐蔚一面抱紧贺知漾,一面认真道:“贺知漾,你,你很,了不起。”

    “用得着你说?”贺知漾不屑道。她将齐蔚丢进轮椅里,两人大步沿着一盏盏宫灯,走向军营。

    穿过司马朝胤那几亩已经被践踏过的田地时,贺知漾忽地止步,一脚顶住了齐蔚的轮椅。“不对劲。”她道。两人同时握住了不离身的刀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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