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零壹

    “头儿,我们真要毁掉廊城啊?”全兴引马在齐蔚身后,悄声问。他还是一贯的嬉皮笑脸,但语气里却带了些许的颤音。大人物说要毁掉一座城,指的无非是屠戮。

    相比平州,廊城在赵家的掌控下,可好上太多了。农商政皆各自有序,数十年间繁育生息,生民总量不下二十五万。若当真屠城,对大人物而言,只是一句话的事,但下边人,却是要亲手斩下一颗又一颗的头颅。全兴见过锁澜关的惨况,也瞧见平州尸横遍野,他想想那些场面,便觉胆寒。

    “我们是兵,又不是不会说话不会看的兵器……”全兴小声抱怨,“头儿,你说张大人晚上会做噩梦吗?”

    “不许妄加揣测。”齐蔚呵斥道。

    “哦……”全兴怏怏地撤身。

    齐蔚仰头看了一眼前方高耸而坚实的城墙,也摸不准张以舟准备如何。

    午时,上头突然下令,要伙头军将他们携带的军粮尽数下锅,不必节省,大可竭尽所有宴飨三军。

    这是要背水一战啊?齐蔚从米饭里吃到了肉末,猜是龙霆虎兵将压箱底的那点熏肉交出来了。吃完饭,会不会学项羽,将锅碗瓢盆砸了?齐蔚琢磨着。伙头军的老大和她关系不错,齐蔚想打探打探,但她屁股后还跟着全兴和季方,她得沉稳些。心思转再多,也不能显露出来。

    她正悄悄盯着军队里的那十几口大锅,上头又传令了:吃完饭,全军撤向两侧高地。

    是准备冲锋?可赵家的兵马赖在城内,不出来,朝谁冲去?齐蔚牵着马爬上山,马蹄子一脚一个黄蹄印。齐蔚弯腰捏起一搓湿润的土,忽地心下微动,好像知晓了张以舟打算做什么。

    他们在山头待了没多久,赵家忽然有人冲上城楼,发疯似得大骂雍梁。“雍梁小儿满嘴仁义道德,背地里竟然全是肮脏手段!有本事你就淹!四十万人死都不会放过你……”

    他骂了半响,被人硬拉扯了下去。一会,赵界打开城门,提步出来,说要与张先生再谈谈。

    张以舟看蠢材似得,连与他们说话都嫌,只令传令兵来回传了几句话。

    赵界阴着脸回到城里,长子赵巩昀急问:“父亲,那群小人怎么说?”

    “他们不肯退兵,只给我们两条路,要么投降,要么被淹没。”赵界道。

    二子赵苓骑马闯入街道,尚未至赵界面前,带来的消息便令在场的人手脚冰凉,“父亲——水漫进来了!东南矿地的水,已深至三尺!”

    “家族多年经营,只怕是要毁于一旦!”矿地是赵家的财源,赵界听此消息,几乎痛心疾首。

    他们算了雍梁的兵力、辎重,算了廊城三地的储备、防控,唯独不曾算过天时。

    前几日那场瓢泼春雨,令廊城北边的逐江支流异常汹涌。而张以舟不知何时,效仿白起水淹鄢城,遣军掘了水道,将逐江水往流经廊城的数条河道上灌。直到今日上午矿洞里沁入水,赵家方才注意到雍梁的动作。

    按照往年,逐江水根本不会如此高涨,燕山多地泛滥的洪水危及不到廊城。于是赵家千算万算,偏偏疏忽了水道。谁知今年的春雨,来得如此猛烈。

    这天时一动,赵家便满盘皆输。

    “岳父——虹河的堤坝塌了!水要漫入城了!”

    赵界急问:“浒儿呢?他带兵护河道,可有机会?”

    赵巩昀道:“三弟出兵后,始终未有消息传回。探子先前来报,协同雍梁掘水道的是贺知漾。三弟兴许是与龙霆虎兵缠斗住了,没法阻拦他们继续挖河。”

    “贺家这群叛徒!”赵苓骂道,“我就知道,贺知漾必是祸国殃民的妖女!”

    赵家人商议间,一层浑浊的洪水已经漫上了街道,淹没了他们的脚背。

    百姓都已经紧闭门窗,用沙袋将能堵住的地方堵住了,但若放任水位接着上涨,无论他们如何堵,也不可能保全一家老小。

    赵巩昀咬牙道:“父亲,不若趁三弟缠住了龙霆虎兵,我们开城门,痛击雍梁,再与三弟合围龙霆虎兵。若如此我们兴许还有回旋之机。只蜗居城内,洪水早晚会将全城淹没!”

    赵界按住手,道:“不行!如今的雍梁也并非等闲,若我们无法将他们击溃,开城门便是给了他们消耗我们的机会!”

    “但雍梁已经数日无补给,哪怕是猛虎,他们也该趴下了!”

    赵界道:“那日张以舟大肆挖动夷山,定是有了什么诡计。况且今日他们还生起了烟火,似是已经拿到补给。”

    “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爹,难道他们还能从山里挖出粮草?”赵巩昀不安道。

    他所说的不无道理,赵界沉默着不断思量。

    水已经漫过脚踝了,几个乞丐无家可归,于是干脆在洪水中捞大鱼,嘻嘻哈哈宛若无事发生。

    老辣的目光从乞丐身上扫过,赵界忽冷哼道:“雍梁把军队粮草撒给平州,那是贪慕虚名,想在燕山的土地上,千秋万代。既如此,又怎么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水淹几十万人。他们引水入城,只是威胁我们罢了。若是出城,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父亲,我们是要赌他敢不敢淹吗?”下裳吸满了水,逐渐变得沉重,赵巩昀有些发抖,“白起水淹鄢城,淹死军民数十万,可千年后,他依旧是一代名将。”

    “昀儿,张以舟不是名将,他是谋臣,攻的是心计。”赵界笃定道,“他不敢淹。”

    赵苓在父兄之间来回徘徊,他不知该信谁才好。他想了许久,直到水波一浪浪冲到膝盖,他道:“父亲记得玄宗门之乱吗……张以舟设计,怂恿江湖门派奸杀了玄宗门教徒,导致天下人畏惧这些江湖浪客。那些门派这才避走夏疆,与我们摩擦不断。”

    “万一他当真狠下心……”赵巩昀猛然抬步,往家的方向赶,“我要将柳玫母子送走!他们不能跟着我赌命!”

    “哥,”赵苓拦住他道,“八道门都被雍梁堵住了,嫂子侄儿从哪出去?”

    赵巩昀呼吸一滞,回看赵界,道:“爹,怎么办……”

    赵界眉头一皱,道:“廊城成千上万的母子都在这,我可曾慌乱?你惊弓之鸟似的,将来如何当担大任?”

    赵巩昀被责骂地低下头,握着拳不再说话。

    “全军,按兵不动。”赵界转身登上了城楼。

    看着爹走远,赵苓拉着赵巩昀走上高处,道:“哥,你没事吧?咱们还是相信爹为好……”

    赵巩昀抬起头,眼神幽幽,仿佛浑浊的洪水涌入了他眼珠子里,“你可知赵浒带兵去抢河道时,爹对他说了什么?”

    赵苓一愣,瞪着眼问:“说了什么?”

    赵巩昀看他的反应,便知他心里其实猜到了,只是不肯承认,“爹说,能护则护,若实在不敌龙霆虎兵,则撤向幽坊。”

    “爹让三弟别回来了?难怪三弟没了消息,他定是逃了!我就知道,爹打小偏心三弟!”

    “爹对战局并无百分百的把握,以防万一,让赵浒提前撤走,至少保住了一条血脉。”赵巩昀道,“可赵浒是他儿子,难道我们不是吗?我的儿子又该如何?”

    “哥,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

    谯楼上,赵界凝望着远处的山头,他确信,张以舟也在那观望着他们。

    赵界是司马朝胤草台班子里的军师,他最懂那些弯弯绕绕的计谋,否则也无法在司马朝胤眼皮底下独霸廊城一带,甚至建立庞大的府兵。他此时深信自己的判断——从谈判开始,张以舟便在虚张声势,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引诱赵家兵出城。

    赵家兵前身是辎重军,并不善攻战,他们有天然的短板,但长处也很明显。只要赵家兵不出城,凭借他们一代代的军备改良,加上对地势的熟悉,他们决计能守住廊城。而雍梁远/征燕山,最大的短板便是粮草。他们本就紧缺,还救平州,这一步实为下下策。

    赵界打算耗到他们放弃。只要赢了这一局,赵家再向北,将已经乱作一团的燕山收拢,扳倒司马朝胤指日可待。

    从司马朝胤归还赵家兵时,赵界便决心造反了,他不能接受,再一次被司马朝胤拿走兵权。

    回看城内,全城都在往高出避难,暗黄的洪水正一截一截地高涨。

    再撑一刻,张以舟决计会喊停。赵界笃信这一点。

    “岳父——”仓皇的喊声传入耳,赵界的女婿匆匆奔来,“兄长、兄长他们开城门了!”

    “什么?”赵界撑着城墙,果然看见赵巩昀与赵笠披甲持枪带着大军踏出了廊城。

    “逆子!回来!”赵界大吼道。然而赵巩昀恍若未闻,他要为了他的儿子,拼死一战。

    “关闭城门!”赵界下令道,他不再犹豫,决心放弃这两个蠢材。

    然而他终究是晚了一步,黑色的骏马踏山振岳,只身杀入赵家兵中。一柄重刀横推,削泥般斩下赵巩昀的头颅,再穿透赵笠的胸膛,最终画出刺眼的弦月,劈入厚重的城门之中。

    “哥——”被龙霆虎兵押解回来的赵浒声嘶力竭地叫着。

    鼓声响彻,方渝斯与齐蔚各从两侧高地,举着黑金旗帜冲锋而下。雍梁的报复,正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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