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

    张以舟将齐蔚从被褥里挖出来,不让她睡回去,“午饭后便要拔营,齐大人准备留在这呢,还是说,我找人抬着你走?”

    “拔营?”齐蔚猛然蹭起,“我睡了这么久?”

    “一晚上加个小半日。不算久,只是我们有你带回来的粮草,等喂饱了人马,便要趁赵家尚且摸不清状况,将他们一网打尽。”张以舟边说,边将她的衣物一件件捋平放在床头,最后将床帐合上,好让她换衣。

    齐蔚解开亵衣,忽然发觉她不记得自己换了干净衣服上床,“张大人,你替我打理的衣服?”

    “咳……不是,是左桃她们帮忙的。”

    “哦……指甲呢?左桃最讨厌干细活了。”

    “我顺手干的……”

    齐蔚松懈后,什么都来不及处理,便带着满身尘土,昏睡了过去。但一觉睡醒,衣服是干净松软的,身体也是。被雨水浸泡起皱的手指已经恢复圆润;指甲修剪过,爬山时抓进去的泥被剃干净了;披散的头发上甚至抹了桂花油……她仿佛富足闲适的千金小姐,在午后时分,枕着竹影,入了一场漫长小憩。

    ————

    齐蔚带回来的粮草够军队和百姓节省着,撑到南都运粮过来。但张以舟认为不必要等了,赵家既然没有发觉齐蔚从他们家门口带了粮走,那么很可能还认为雍梁无粮,人马已经劳损。况且,天时地利已经发生变化,雍梁自然该配以人和。

    “什么天时地利?”齐蔚就着一点盐巴和香油,猛扒拉着米饭。

    张以舟将茶水推给她,打玄机道:“天机不可泄露。”

    “行,我等着张大人变戏法。”

    ————

    在离开平州之前,张以舟查到齐蔚抢的那个小孩已经在饥荒里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他只余一个父母给的贱名“狗儿”。

    于是张以舟给小孩找了一户耕读人家,由中年丧子的俩夫妻将他抚养长大。

    衣不蔽体,举止却依然礼数周全的男人从张以舟手里接过孩子,道:“大人,您于这孩子,于平州,都是再生之恩。若是大人不弃,草民斗胆叩请大人给孩子定个名字。”

    张以舟应允,却是将齐蔚从后头推上前,“救下孩子与平州百姓的,是这位。蔚蔚,你定吧。”

    齐蔚捏了捏小孩的耳朵,又戳他的酒窝,“姐姐肚里没有墨水呢……要不,叫平安吧?平安平安,再也不要被人吃了,也不许吃别人哦。”

    仿佛是听懂了齐蔚的话,这孩子咧嘴笑了起来。他抓着齐蔚的小指,咯咯笑个不停。只是笑着笑着,忽地对着齐蔚喊:“娘——”

    齐蔚霎时顿住,微微透出不好意思来了。

    插着荆钗的夫人解围:“平安这是敬谢再生父母呢。”

    “平安好好长大,做个正直的人,就是谢我们啦。”齐蔚说着话,一锭金子从衣袖滑出,顺着手心,藏进了平安的襁褓里。

    午时过后,大军立即开拔。

    军队走出很远,平州的百姓还拥挤在城门口、城墙上,为他们送行。其实泱泱百姓最容易满足了,他们要的只是被当做“人”。而不是待收割的羔羊,也不是轻贱的草芥。他们是一个个人,哪怕微小若蜉蝣,命短如夏虫,他们依然竭尽全力地活在这世上

    。

    齐蔚看了许久,才转回头。一眼,对上了前头的张以舟——他揭开车帘,看着齐蔚,笑意说不清道不明。

    齐蔚能猜透的就猜,猜不透的便罢。她驾马靠前了,直咧咧问:“张大人,你喜欢小孩吗?”

    “嗯?”张以舟微微一愣,却又认真似的,慢慢道,“我不大喜欢小孩。但假若你喜欢,我会很期待流淌着你我血液的孩子。并且尽力做一个好父亲。”

    齐蔚摸了摸耳朵,仿佛听不懂他说什么,“张大人,我还没有想过这个……我只是想说,你把平安带得真好,每晚还哄他睡觉。要是你喜欢孩子,我不介意你把我当小孩,继续这么哄……”

    张以舟面色一僵,“抱歉……”车帘缓缓降下了。

    ————

    燕山,逐江。

    一场战役刚刚结束,高怀熹仔细清点了第九卫,松了口气。还好,敌军的战意显然逐渐减退,他们的进攻一次比一次弱,并不能给上北带来什么折损,更别提渡江了。

    “昭翎军情况如何?”高怀熹问身旁的亲兵。

    “王爷,昭翎军尚未禀告状况。他们正在清扫战场。”

    “清扫战场?”这场战发生在逐江上,江水汹涌,迅速带走了战事痕迹,昭翎军清扫什么?

    高怀熹踱步去江畔,见数十支木筏飘在江中,童述颐领头,正用渔网打捞沉底的枪戟箭矢。

    高怀熹也放一只木筏下去,飘到童述颐那,“捞起多少了?”

    “嚯,王爷?”童述颐手掌卷住网绳,说话间用力一扯,哗啦啦的水花四溅,半兜断刀残剑便被提上了木筏。“收获甚少,大多还是被冲走了。”他道,“王爷莫笑,我们雍梁穷乡僻壤,物资紧缺着呢,连军靴,都是咱王妃带着官眷赶制的。所以这不是能捡一点是一点吗?”

    高怀熹生在极富的上北,按理说是没机会了解物资紧缺,处处束手束脚的感觉。但他想起在泉宁做“冉微白”时,也同齐蔚为了省几两碎银,笨拙地在灯下缝补衣物。于是也能理解童述颐。

    他不打搅童述颐了,转筏回去,目光下意识扫过逐江另一畔——几万驰援闳都的兵马正驻扎在那边,而他们的领军,司马湘兰,身着银白轻甲,沿着江岸走了一遍又一遍。她在巡视,或者说哀悼亡者。

    高怀熹远远见她掩面而泣,忽地想起在上北古老的传说中,至纯的鲛人总是在月圆时落泪,他们的泪珠被月光照耀,变成长明的悬渊灵珠。年幼的高怀熹问,他们为什么总是哭?

    祖母说,因为他们的国度被海水淹没了。

    司马湘兰自沉鹄关离开后,直奔燕山西南。那里有她的舅舅们。

    她的确借到了兵马,可惜,高怀熹率领的军队,前进速度太快了。在司马湘兰带着军队渡过逐江时,高怀熹恰好赶到,一把火烧去,不仅阻拦了他们渡河,更令他们损失惨重。

    司马湘兰指挥军队多次渡河,然而次次都失败了。败战吃多了,军队中便有人动了后退的心思。

    燕山的西南靠近上北,故而高怀熹早早便对他们使过怀柔的手段。原先他们不答应,是首鼠两端,不肯下决心。现在高怀熹动兵了,叫他们吃着苦头,自然要重新考量是为旧主尽忠,还是投靠新君。

    司马湘兰并不蠢笨,对此都看在眼里。但她又能如何?

    她与张以舟等人有些渊源,张以舟担保她去哪都通行无阻,然而她找来的援军,不可越雷池一步。

    张以舟算是仁至义尽,但对司马湘兰,这又成了一种折磨。

    她明明手中有兵马,却根本打不过敌方,无法将援军带去闳都。仿佛她拼尽全力,牙关咬碎,都拔不出刀锋。

    高怀熹与司马湘兰在阵前见过一面,高怀熹从她身上,察觉到一种,与自己相似的无力。他们都生在王权之家,受尽君主的宠爱,但这世上,他们能做的事情,却又少之又少。

    高怀熹早已妥协,而司马湘兰尤在挣扎。

    高怀熹对她生出一丝怜悯,仅仅是一丝,江涛未至,便溶水散去。司马湘兰只不过是飞蛾扑火罢了,她执意如此,谁又能将她普渡。

    ————

    燕山,廊城。

    雍梁兵马已经抵达廊城脚下,而城中的实际掌控者,赵家,如贺知漾所料,根本不肯出城迎战。他们紧闭城门,聚城而守,无论如何都要与雍梁耗下去。

    倒是赵家家主,赵界与张以舟在阵前会晤过一次。

    他提出与雍梁隔山而治,平州及以南,尽数归属雍梁。以北则属于赵家。

    “将司马家置于何地?”张以舟问。

    赵界不以为然,隐晦道:“那便是燕山的家事了。”

    这场和谈,最终以张以舟不答应收场。赵界漠然道:“那便耗下去,哪怕你举国与我们对峙,廊城也并不畏惧。”

    赵家已经将全城戒严,收缴了所有的粮食和药草。廊城之外,赵家还有不下三城,协同供应廊城所需。

    张以舟淡然笑道:“可我们不愿与你们拉锯呢。”

    “你强攻便是。”那倒是正中赵家下怀。龙霆虎兵在燕山主攻,赵家主防,“矛盾”对峙,赵家自信能扛住。

    张以舟却摇头,道:“赵先生,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如今天时地利尽助雍梁,你又何必不识抬举。”

    “我倒要瞧瞧,是谁不识时务。”

    “那么赵先生还是早些回吧,喂饱了马,也好与我们决一死战。”

    “你什么意思?”赵界身体靠前,却被张以舟手里的短箭指住了咽喉。

    “赵先生,你不会以为张某是正人君子吧?平州救人是兵不血刃夺下城池的手段,将廊城全城毁尽,又何尝不是好手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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