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锁

    天津也会下雪。

    我们学校有个天然滑冰场,一阵雪下完,同学们自发地把雪铲开,留下底下一层冰,有的人逃课也要来,所以这地方成了学校重点批评对象,但骂归骂,仍然没明令阻止。

    舍友很开朗,一个来自满洲里,一个来自内蒙古,一个来自吉林,听说我从杭州来,跟我对话都有一种怜惜。

    问我能不能吃辣,皮肤这么白是不是南方水好,出门怕天津的烈风吹着我,还不断嘱咐我要涂防晒戴帽子。

    等熟了的时候就开始在我面前暴露流氓本性,三个人轮流在我面前问我要不要摸摸扎,说完对视一眼,看我,“你知不知道什么意思?算了不告诉你了,哈哈哈哈。”

    某一次吉林小伙伴在我面前说:“摸摸扎。”

    我摸了。

    她惊讶:“靠!你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查了!”

    我白她一眼,“我爸哈尔滨的。”

    那以后南方同学的滤镜掉了,从忙内变成了忙累,她们甚至还组队挖干了我瓶子里最后一点防晒,美其名曰我有一半南方基因,晒不黑。

    宿舍空前的团结,是因为我跟别人干了一场架。

    传言那天是天津的最后一场雪,所以铲雪的人多了,溜冰的人已经排起了队,轮到我的时候,被人铲了,膝盖着地,脚扭了一下,那人插队往前滑,我喊了她一声,她冲过来,“干嘛!”

    “下来。”

    “凭什么,轮到我了。”

    那天人多,我俩挨得近,都有点火,她骂骂咧咧推推搡搡之后,我俩打起来了,那姑娘的男朋友立即跑过来,半道被吉林舍友拦着了,另外两个人过来拉架,有人告诉了辅导员,我们被分开谈话的时候内蒙古舍友紧跟着,“导员儿你说她咋回事儿,欺负一南方姑娘,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咱得注意南北方的影响是不是。”

    另一舍友拉着我胳膊,“挤眼泪。”

    “啊?”

    “哎呀!”她感叹一声,然后掐我胳膊,掐到了酸肉,生理性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她立马拉着辅导员,“员儿,快看!人都委屈得哭了!”

    在这场斗殴中,她们负责打杀,我只需要嘎嘎,最后在点头摇头中被她们带回了宿舍。

    满洲里舍友叫杨莹莹,性子刚,但声音软,在我们回到宿舍十分钟后,她吼一嗓子:“马金是不是还跟人干架呢!”

    于是三个人火急火燎地往外冲,马金已经把那人袖子撕开了,羽绒服里的毛到处飘,她指着那人一通骂,在那人想回骂的时候,从袖子里捞一把毛塞他嘴里,然后冲着我们三人说:“跑!”

    四个人在天津最冷的那天,绕了两栋教学楼,头发跑散了,在风中飘,鞋子进了雪,回到宿舍后冷冰冰的,连忙放在暖气片上烤。

    杨莹莹拿了支架放在鞋里面撑着,“不能直接接触,会着火的。”

    马金边啃苹果边叙述她打架占上风的事,一个苹果啃完,看向阳台,“孙夏,你包里还有内蒙古牛肉干儿吗?”

    “没,都被你吃完啦!”

    “胡说,你柜子里明明有!”

    两人在柜子前闹了一番,把几个柜子都弄开了,我的盒子掉了出来,被孙夏踩了一脚,她捡起来,“哎哟这没踩坏吧。”

    然后理在桌子上。

    两张去上海的机票,一支手机。

    她捏着机票问:“你不是杭州的吗,去上海干嘛?”

    我把东西拿过来,正要盖上盒子,心里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回她:“玩,把你充电器借我用一下。”

    吃完晚饭,手机电充满,我放在手里掂了很久,摁开机。

    换了校园卡之后就没碰过这支手机,所以等开机的时候脑海里会闪现出某些画面,被封存的羊绒衫,让人心惊胆战的地下鬼屋,青色树叶的三塔路……

    确认了手机信号后,震动声就不停地传来,马金倒坐在椅子上,“你们看学校论坛了吗,下学期院社团好像很热闹。”

    杨莹莹提醒我鞋子可以拿下来了,又说:“咱们学校可重视这些活动了。”

    孙夏回:“那当然,咱学校是跟外界接轨的好吧,要是活动办得好,能拉来不少金主爸爸,你们不是总抱怨溜冰场是看天玩嘛,下学期要是有金主投资,咱可以想玩就去玩啊。”

    震动声终于停,扫了眼页面,密密麻麻的信息,锁屏,问马金:“什么活动?”

    “多着呢,咱语言系的好像要编排一个多语种话剧,属于最上不了台面的了,隔壁机械专业的那几个大佬已经准备大干一场了。”

    杨莹莹问:“怎么说?”

    孙夏接:“小道消息啊,说咱学校这次活动就是用几个黄金专业吸引各大公司的目光,用人才引资金,懂吧?”

    “懂懂!”马金说,“有个大佬也是吉林的,他在我们老乡群里说,他们已经联系上了一家机器人公司,只要这次表现好,到时候可以去公司实习,省了好几步呢。”

    心头突然一跳,“机器人公司?哪里的?”

    “我看一下啊。”马金搜了搜说,“深圳的。”

    放了心。

    但紧接着的一通电话打得我措手不及,我妈前面打不通我电话的数落,以及骂我这么久像个死人似的没有消息,都在我耳边一遍过,唯独她传达的内容把我钉在原地。

    “你说外婆怎么了?”

    .

    回杭州的路上还觉得不真实,上大学后,我跟外婆就见过两面,一次给她带了狗不理和麻花,一次是冲到那想问问她为什么从来不问怎么打不通了我号码。

    只要她问,我就可以放下所有嫌隙重新爱她。

    但我那天到了她家门口后,她第一句话是米米来了,第二句是去看看徽徽。

    我不想看他,我甚至讨厌那个男孩子,不过我还是进去了,看他在玩我小时候的玩具,在他出生之前,外婆曾一直小心地收藏着。

    我把玩具弄坏了,他找外婆哭,外婆把他抱在怀里看着我,那天我们谁也没说话,但我知道,我不会再主动去那个地方了。

    窗外云层厚重,空姐在发飞机餐,有了一点饱腹感之后,才感觉,我真的在去杭州的路上,以及,我落地之后,那里再也不会有一段让我计较的亲情。

    车祸。

    应该很疼。

    飞机遇到了气流,颠簸了一下,机舱里传来一阵轻微的抱怨声,空姐用专业的音调进行解释,没多久又播报快降落了,昏胀感瞬间全无,心慢慢被提起,摸到手机,想起起飞前的那几条短信。

    【节哀。】

    【我被我哥骂死了。】

    【葬礼他也去。】

    头放在椅背上,有点沉闷,久违的消息即使没有名字也会给人一种压迫感,更何况当初我以那样的方式离开。

    终于落地,我妈来电话,说外婆在做法医鉴定,撞歪的骨头全都拆开重缝,肇事者那边我舅舅在沟通,通话间,还骂了他两句窝囊废,以及儿子没用不如不生。

    我把电话挂了,在家等流程。外婆做好美容,我才被通知去殡仪馆,她安静地躺在那里,跟生前无异,我低头献花,想起小学的某一个母亲节,老师嘱咐我们回去要给妈妈送束康乃馨,我身上没钱,就在路边摘了一朵白色菊花,兜兜转转到了外婆那里。

    她看见那束菊花哭笑不得,但还是收下了,跟我说:“菊花一般不能送人,菊花是放在花圈上的。”

    “菊花好看。”

    “是好看,但是外婆不喜欢菊花,外婆喜欢红玫瑰,我以后要是死了,大家都要送我红玫瑰。”

    “外婆不要死,外婆不要死!”

    “好好好,外婆永远不死。”

    今天没人准备红玫瑰,大家手里拿着一束白菊花,如果外婆有意识,她看见这么多花一定会气得跳脚,再指着大家骂:“我他妈要红玫瑰,给我红玫瑰!”

    献花中途,舅舅接了通电话,在一旁跟对方吵了起来,听语气,是肇事者那边的律师,他因赔偿不到位把对方骂得狗血淋头。

    我妈气得删了他一巴掌,“你不知道什么事更重要吗?妈她尸骨未寒,你在这里用她的尸体讨价还价,你还是人吗!”

    “说好的四十万,现在凭什么只给二十三?”

    “啪!”

    这一巴掌比之前更加用力,“蒋立,这事交给律师,你再敢像做买卖似的谈论这件事,别怪我在这么多人面前替妈教训你!”

    滑稽。

    在场的人应该没有不这么想的。

    我妈气得发抖,再次回到队伍中,眼睛发红,没有人不爱妈妈,她是,我也是,但我们之间的和睦,应该只存在于一方归于尘土。

    葬礼结束后已经是下午三点,一行人陆陆续续地走回去,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又调了个头,把红玫瑰放在墓碑前。

    外婆骗人。

    人总会死的。

    天气阴,双人墓被压得沉甸甸的,两人的墓志铭都很简单。

    中.共.党.员蒋敬月。

    蒋敬月之妻李素兰。

    雨落在脸颊的时候,眼泪也开始决堤,人一旦安静下来,就能回想起很多事。

    小时候去外婆家睡觉,怕睡着之后他们走了,就总是让她给我留盏灯,但实际上我根本不需要这么紧张,我稍微动一下就能感觉到腰上的手在拍,额头会落下一个吻。

    有一晚我做噩梦醒来,哭着说:“外婆,我的冰激凌被人抢了,我想回家跟我妈告状,但是我迷路了,算了,不要了,没人爱我也没人在乎的。”

    外婆拍着我,“外婆很难过。”

    “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很挫败,我竟然没让你感觉到我很爱你。”

    是啊,她很爱我,就算舅妈的二胎是男孩儿又怎么样呢,所有的敌对情绪都是缘于我妈传输过来的性别对立,我妈有理由指责她,我没有,我从出生开始就享受到了她的关爱,她在老一辈重男轻女的思想中把我视若珍宝,我现在释怀了,我允许她开小差。

    可是外婆总会给我留一盏灯的世界,现在全黑了。

    天黑压压的,雨点大了起来,喉咙发哑,红玫瑰被雨水打蔫,钻心得疼,好像所有迟钝的痛感都在此刻爆发。

    不知道哭了多久,意识才从悲痛中剥离出来,发现头顶有伞,那一刻,不转身也知道是谁。

    腿麻了,被他抱上了车,冷意贴着皮肤,打了两个喷嚏,他抽纸巾给我擦头发,靠得近,我推他,“你现在得到你想要的一切了吗,周总。”

    他的动作一停,“别这么跟我讲话。”

    “那我怎么讲,周总。”

    “温锁。”

    “你千万别跟我解释,所有的示好都有目的,我早就知道。”

    “你别多想。”

    “那你为什么突然要栽培我,是觉得我的人生快毁了,你大发善心要拉我一把,还是沈叙这个实验品失败了,你转而捞到一个人来证明你的本事?”

    “不是。”

    “那是什么呢,你不会跟我说是因为喜欢吧?”

    我没有跟他吼,但我分明能从这语气里听出浓烈的嘲讽。

    我是这样的人,自我保护机制是对别人的恶言相向,是只考虑自己的感受而刻意遗忘对方的好,我还想把他推开,鞭笞、自虐,越痛越好。

    他的手还放在我的发梢,纸巾揉了一团又一团,“去我外婆那里。”

    “我不要,你别管我。”

    “那回我们的家。”

    下意识反驳的声音就卡在喉咙里,因这一停顿,变成了咳,他直接把这行为当成了默认,调转车头,我拉住他胳膊,“我去周阿婆那里。”

    “好。”

    到了那,洗了热水澡,出来时饺子已经好了,是芹菜鲜肉馅儿。

    “阿婆,您不是喜欢荠菜的吗?”

    阿婆笑着给我盛碗,“荠菜哪有芹菜好吃。”

    我看了周屿焕一眼,他在分筷子,我坐下,芹菜的香气让身子变暖,吃饭间,周阿婆没提过对门一句,哪怕之前他们隔着门都能吵上一嘴。

    饭后,周屿焕去洗碗,周阿婆跟我讲起了以前。

    “以前啊,故事真多,现在提起来已经过了劲儿了,但当时真是闹得鸡飞狗跳。我脾气不好,有一次觉得你周阿公出轨了,买了份农药要自杀,但喝完才觉得不对劲儿,好半天也没个胸痛吐沫的情况,后来才知道你妈把药换成了板蓝根,而你周阿公也一点一点摆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要不是你妈,我早死了。”

    怪不得琼姨对我们家这么好。

    周阿婆拍拍我的手,“所以啊米米,这一步大家迟早都会经历的,只是早晚问题。”

    “我知道的阿婆。”

    周阿婆从屋里拿来一个信封,周屿焕拿起她的高血压药,“药呢?”

    “吃完了。”

    “我明天给你买。”

    “别瞎操心,我最近在吃蛋白粉,感觉身体好得很。”

    “能乱吃吗,有病就好好吃药。”

    “你才有病!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能不知道?洗你的碗去。”

    她把信封递给我,“你外婆一根筋,年轻时候谁都拧不过她,老了她拧不过自己,唉,老两口的信,拆开看看。”

    我打开,两面密密麻麻的字。

    【天使:

    很抱歉用这种方式跟你沟通,我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了,每次想起来就写一点点,今天想起了你小时候,扎着两个小马尾,爱用红头绳,外公去买来了,一股劲儿用完才发现白费力气,米米长大了,有了新头绳。

    真好。

    小时候你不爱留长头发,总是剃平头,穿小汗衫,外公问你为什么,你说这样妈妈喜欢,可是外公不喜欢,外公不喜欢为别人活着的米米,我们米米要穿最漂亮的裙子,扎最高的马尾,去做自己吧,外公给你撑腰。

    其实外公那个年代,女人为了生个儿子受了很多苦,你外婆是,你妈也是,米米知不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哥哥?如果他也来到这个世上,外公不会只爱他,而是会多一个人爱你,他没来,就变成了你的翅膀,好好飞。

    米米,天冷加衣,按时吃饭,记得笑。

    希望你对生命永远报以忠诚,会有人对你报以期待,别着急,总会来。

    我的米米,你要永远记住,能出生是你的幸运,能爱你是我的幸运。

    大熊。】

    另一面的字体完全不一样。

    【米米:

    外婆不知道给你写点什么,我没你外公那个水平,也没他那么矫情,本来不想写的,但感觉最近我们的感情出现了问题。

    你不经常来了。

    外婆知道原因,在医院那晚外婆推了你,你的性格外婆知道,外人对你这样你能立即还人一巴掌,但亲近的人不行,你会难过,会多想,尤其舅妈肚子里还是个男孩儿,这件事会成为我们之间的刺,谁能来教教我们人与人之间该如何低头呢?

    外婆这性格你不知道,天生倔,不服软,觉得世间的矫情都可以用打骂来打败,可我的外孙女生来就这么敏感,外婆真的想了很久,我该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外婆很爱你。

    没想到好主意,就不敢打电话也不敢去上海找你,屿焕这孩子很好,有他照顾你我很放心,但是哪天看见他我得嘱咐他一句。

    别关灯,你怕黑。

    写完这些,我真的腻得要死,这辈子没讲过这么肉麻的话,你看过之后别笑我,过来看看我,我给你做好吃的。

    米米的外婆。】

    信已经被我的泪水打湿,我连忙擦干放好,“米米没外婆了。”

    “有。”周阿婆把我抱在怀里,“我就是你的外婆,跟周屿焕无关,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关系。”

    “她到死都不知道我去了哪里,她以为我一直在上海,她以为我们那么近,却没去看她几次。”

    “那你去了哪里?”

    厨房的水流声骤然停止,碗磕在水池边,我们隔着厨房玻璃对视。

    “一个有雪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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