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叙

    其实一开始,故事的走向并不是这样的。

    记忆里,小时候几家大人的关系还没这么剑拔弩张,我参加集体活动的时候还能看见温锁的身影。

    不知道她跟谁来,总是在角落里,同行的几乎没人注意到她。

    有一次我们去嘉兴南湖看红船,她跟在末尾,我拉着我妈的手,抱怨为什么景区门口没有停车位,把车停好还得走这么久。

    那会儿大人们在聊天,我妈没回,捏了捏我的手心让我别这么没礼貌。

    我垂头丧气地走着,周屿焕到一旁伸出两根手指冲我比划着,让我跟他走,我跟我妈说了一下,跟他顺着海盐塘路的屋檐往前走。

    路过几家卖早点的店铺,太冷了,他买杯热豆浆给我暖手,我接过的时候才发现温锁在身后,应该是故意掉队的,在路边踢小石子儿。

    她没看见我们,我也没准备理她,跟周屿焕继续往前走,南湖大门就在眼前,我们被红灯拦住,车辆左右通行,我摸着豆浆杯问周屿焕:“为什么一定要来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很多长辈是党员,有情节的。”

    “那也别拉着孩子啊,我都冷死了。”

    他把手套脱给我,有些大,戴上抓不稳豆浆,我又烦躁起来:“我要回家!”

    “再忍忍,下午就回了。”

    我不满地数着红灯,温锁这时也走了上来,跟我们保持了距离,一开始周屿焕并没有注意到她,是一旁的电动车逆行,不小心刮到了她的口袋,她连人带衣服都被动被往前扯了一下,口袋被撕裂,人因扶住了墙角而没被撞倒。

    周屿焕回了头,她羽绒服里飘出来的絮从他鼻尖擦过,骑电动车那人也歪倒,很讲道理,检查她伤着没,还提出要赔钱的要求。

    温锁摆摆手,把撕裂的口袋揣回衣兜里,絮仍然在飘,落在周屿焕的头发上,我伸手捏下来,周屿焕的目光随着她一直到红绿灯旁,我拍他胳膊,“周屿焕!”

    他回头,绿灯亮,“走。”

    一行人坐船进湖心岛,我妈跟一个本地叔叔聊起了南湖菱,我吃过几次,味道不错,就听得认真。

    絮又飘了过来,我烦得慌,回头瞪了温锁一眼,她斜坐着,不怎么规矩,白色的绒絮从她眼前飘过,她也没那个自觉把口袋捂紧一点。

    我心不在焉,我妈抵了抵我的胳膊,我侧头,叔叔阿姨们纷纷看向我,我脑袋嗡了一下,这架势,一定是刚刚提了什么问题,而我没听到。

    要是问出口,显得不礼貌,要是不问,我又不知道问题是什么。

    我看向我妈,目光对视的那几秒,她就看出了我的窘迫,正要把话题移开,就听温锁说:“上海。”

    那个跟我妈聊南湖菱的叔叔眼睛亮了一下,“就是上海,1921年中.共一大就是由上海转到嘉兴的,这小姑娘是谁家的,知识面蛮广的嘛。”

    我妈笑着把几人拉过去,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话题,转身时看了温锁一眼,像是怕她给我搭的人脉被温锁抢去,又看了眼我,在提醒,我刚刚的表现太差劲了。

    我那时候还不懂如何调节虚荣心,对大人们的夸奖格外重视。

    重视,又没得到,就容易走偏,我紧盯着温锁好一会儿,在想,要是我跟她成为朋友,让她敞开内心,告知我一些秘密,这秘密就能成为她这种性格的人最有力的砍手。

    温锁反应跟我截然不同,她对于夸赞并不放在心上,看向我,我俩的距离不远,她刚才那音量更像是提醒我,但恰巧那会儿静,叔叔阿姨都在认真听,我看见大家夸她时她皱眉的样子,似乎是真想给我递那个答案。

    我没领情。

    往周屿焕看,他在捏衣服上的絮。

    不知温锁发什么疯,又松了松口袋,絮跑出来得更多,顺着风,一股脑吹向他。

    有些划过他的眉眼,有些附在他的脖子上,她还保持刚才那种坐姿,看起来目中无人。周屿焕一点点把身上清理干净,在她还想再次松口袋的时候,他朝她看,那目光带着警告,让她有气别撒在他身上,还带着力度,像是表达他对这种行为的不满。

    两人对视了好久,对视到她从想松口袋到把口袋捂紧,对视到他慢慢把絮揉成一团。

    对视到我觉得温锁有那么一刻惧怕周屿焕。

    我拉着他往烟雨楼走,台阶上有苔藓的干渍,两旁的绿植有冬日阳光晒过后的味道,他问我心情好点没,我问他刚刚在看温锁的时候想些什么。

    “没什么。”

    “真的?你不觉得她古怪吗,不知道什么脾气,总感觉不好相处。”

    “不太熟,不清楚。”

    大人们的夸奖还在耳边,让我想拉着他一起数落一下,两句也好,可他原则那么强,总是让我占下风。

    吃完饭,就兵分两路了,虽然我妈也担心我们几个孩子会迷路,但好在同行的有个姐姐特别细心,把照顾我们的责任揽了过去,我们沿着湖心岛转了一圈,准备离开的时候,发现少了个人。

    那个姐姐让我们站在原地别动,她去找,几分钟她过来喊:“谁力气大,过来帮忙。”

    其他孩子年纪更小,出头的只有周屿焕,他给我指了个地方坐,交代我们别乱动,然后走。

    我根本静不下来,因为少的那个人就是温锁,不管是出于那微妙的提防,还是莫名的警惕,都让我坐不住。

    我偷溜过去,看见温锁脚卡在一块石头底下,位置偏,姐姐下不去手,周屿焕在一旁搬石头。

    很重,几下没挪开,还划到了手,血滴在她鞋子上的时候,我恨不得过去跟她大吵一架,问她为什么没事要走这么偏的地儿。

    她没什么表情,只在周屿焕把石头挪开的时候看了他一眼。

    连句谢谢都没有。

    我觉得这一定能够让周屿焕抱怨两句,可我跟他再次提起她的时候,他只轻飘飘地用纸擦干净自己的手,问:“你在意她?”

    这把我问住了。

    我在意她吗?

    她有哪点比我强呢?家庭没我完整,性格没我讨喜,人缘也不如我,于是我回:“我在意她干嘛。”

    “那就别这样讨论,不好。”

    我有时候真讨厌他的修养,我想把他拉下来,入凡尘,踏俗世,我知道这条路任重道远,但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无法使自己匹配到这样的高度。

    下午的时候,终于要回去了,那个姐姐买了点水果来分,我妈跟我说她家生意做得很大,让我跟她搞好关系,我不情不愿地跟着她一起分水果。

    大人们很客气,孩子们抢翻了天,我本来就拎得不稳,被他们一闹,苹果撒了一地。家长已经在斥责自家的孩子了,我反倒不好发作,笑着跟他们说没事,弯腰捡的时候浑身都冒了火。

    好不容易把苹果捡完,挑两个没摔坏的给周屿焕,到他那个位置,才发现人不在,外套放在车后座。

    温锁往他口袋里塞东西,我赶过去,拉着她的手,“你干嘛!”

    接着翻他的口袋,里面有几块酥饼,还有一堆零钱,这点小数目,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压不住的火在她面前爆发出来,“就这么点钱,他不会放在眼里的,你拿回去,他不喜欢别人随意动他东西。”

    她把我的手从他口袋里拿出来,我吼:“你在干嘛!”

    “道谢。”

    “他不稀罕。”

    “但这是我仅有的东西。”

    她说得慢,但语气绝对不软,有一种我要是敢动,她能让我过不好这个年的警告。

    我惊觉,我面对她,好像她面对周屿焕,在对方发火的前兆下,心就不由自主地虚了起来。

    她走了,那些酥饼躺在他的口袋里,那些钱皱皱巴巴,跟主人一样,带尖刺儿的性格。

    没多久,周屿焕上车,前面的司机发动车子,我妈给我打电话,说车里加塞一个人。

    是那个姐姐。

    上车后,她简单跟我们聊几句就睡了,周屿焕也闭眼,嘴角微微抿起,看着有些烦。

    我小声问他:“怎么了?”

    “饿。”

    车子已经驶入南湖大道,前后都有车,这时我没法开口让司机绕道去买些吃的,可又迫切地希望他能吃上些东西,检查了车内,只有我拎上来的几个苹果。

    “要不吃点苹果吧。”

    “不,胃疼。”

    他把外套拉起来放在肚子上,手划过口袋的时候顿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抽出里面的酥饼,随之掉出来的还有那堆零钱。

    再看向我。

    拆开酥饼,咬一口,微皱着的眉头终于松开,“我外婆说,这个养胃的。”

    显然,他以为这些是我放的。

    那时候小,纯粹是虚荣心占了上风,想听他的表扬,喜欢看他赞赏的模样,所以没否认,所以对温锁这举动从厌烦到有种莫名的欣慰感。

    同时也忽略了周屿焕从那天起就对我更加好。

    越长大,才越明白冒名顶替的隐患有多大,他开始以为酥饼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他外婆的推荐首选让他对我额外有些好感,也会在我爸妈来不及给我送钱的时候保证我的生活费。

    他从小到大见惯了太多人的阿谀奉承,就导致他对雪中送炭的人格外有滤镜。

    这层滤镜,慢慢化成责任,再由责任,演变成喜欢。

    是这样的。

    我们的开始就是这样的。

    在他心里,我一直是那种形象,导致我在病房看见温锁的时候,几乎没有考虑就决定留下来。

    我要让他看看我的善良,要跟温锁混成好朋友,可没想到她软硬不吃,那么难搞。

    那以后,我跟周屿焕度过了一段非常融洽的日子,可事态一旦急转弯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你是预料不到结果的。

    起先是一个下雨天,我到两条街外的课外班补习,下课后他来接,坐上车,我忙着擦身上的雨水,他给我拧准备好的姜茶,我仰头喝的时候看见他拉开我的书包,往里面塞备用伞。

    前几秒我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姜茶太辣,等他拉开书包内层拉链的时候,我头皮才麻了一下。

    里面全是酥饼,他从小胃就不好,酥饼养胃,几乎是他车里必备品。而我总是在缠着他给些零食的时候被他塞几包,现在全撒了出来,姜茶洒在我领子上,他顺手从一旁抽两张纸给我,再问:“你不喜欢?”

    “我……我喜欢。”

    他说嗯,但把所有酥饼都拿出来了。

    “不要拿,我喜欢吃。”

    “那下次再给,先放伞。”

    可从那以后,我喊饿的话他会直接带我去挑,再也没有往我口袋里塞过一块酥饼。

    关心程度倒是没有多大改变,甚至更体贴了,可我总感觉头顶有根绳悬着。

    这种不确定感在一个端午的早晨得到证实。

    那天我跟周屿焕过去给他外婆送礼,到楼下的时候我不愿意上去,不想跟老人打交道而催促他送完就下来。

    那会儿天气有些热了,我把遮阳板拉了下来,不远处有老人家买菜回来互相打招呼,再近一点,孩子们在游乐场互相追逐,周屿焕从楼道口走出来的时候,我看了眼时间,想着他上车一定要数落他干嘛磨蹭二十分钟。

    但他的步子变慢,搭在车把上的手久久没有动静,我侧身过去看,温锁在荡秋千,座椅式的设计,她把头往后靠,马尾顺着椅背搭下来,在风中晃。

    手里拿着一堆酥饼,吃得很香,有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她,她把最后一块酥饼放嘴里,见他们还不走,就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钱,让他们自己去买。

    孩子们拿了钱高高兴兴地跑了,周屿焕这才拉开车门,坐上来的时候外面的热气也喷了过来,让我身上的燥意更明显。

    “好看吗?”

    他在系安全带,扣子扣上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几秒没回,我绷不住,“我问你她好不好看!”

    那应该是第一次,我在他面前表现得这么没有理智。

    我怕他想起些什么。

    于是快速改口:“她不是在哈尔滨吗?”

    车子启动,他回:“端午节。”

    回去的路上我脑子很乱,以他的缜密程度,大概率知道我在撒谎,但这只是个小插曲,他不会因为一段回忆就抹灭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可是事态一旦急转弯往另一个方向发展,你就得对它可能会产生的结果而有所防范了。

    因为他的爱情,不可能是一见钟情,也不会是日久生情,如果没有某个让他记忆深刻的瞬间,很难撬开他的情种。

    游南湖是一段,藏耳环是另一段。

    所以他们的关系,在我大二结束的那个夏天,仍然火热。

    那天街头有艺术展,听说是街头艺术家要在墙上涂鸦,以比赛的方式,来了三批人,有一批高考刚结束,来打名气的。

    一旁有咖啡馆,我买了一杯冰美式坐在里面观看,天气炎热,外面有遮阳篷,那些想看热闹的人慢慢挪到伞下,又因汗流不止而陆续进来。

    咖啡馆生意变得火爆,我周围坐满了人,说话声音大,夹着汗味儿,我拿着咖啡准备找一个清闲的地方,转头就看见了温锁。

    她像是跟那批高考完的艺术生认识,有一个人跟着她进来了,看着手机,应该是在理那批人定的咖啡。

    不远处,周屿焕在看新品,两人像是不约而同过来的,看见彼此的时候都愣了几秒,不过没打招呼,只过一面就做各自的事。

    看着像吵架了。

    咖啡馆的门口响起“欢迎光临”的声音,点餐台排起了两支队伍,有人没了耐心,中途走开,温锁那支队伍慢慢往前,他俩刚好左右并排的位置。

    这么近的距离,两人还是没有沟通,温锁全程都在跟同学说话,周屿焕倒是看了她两眼,没等来她的回视,那支队伍就快速往前挪。

    我刻意走得近些,听见温锁说:“齐巧不是说要画山水画吗,怎么成变异动物了?”

    那人回:“为了呼应主题啊,这几年海洋垃圾的话题多热,那些动物死的死伤的伤,也算呼吁大家保护动物吧。不过那几个男生还没来,说是路上堵住了,待会儿我俩去把油漆桶搬梯子上呗。”

    “行。”

    两人对话刚结束,周屿焕就拿了一张叫号单转身,看着是想跟温锁说些什么的,但那会儿两人低头看手机上的设计图,他想开口的欲望被那个同学的惊讶声打断:“就是这个,这叫什么色来着?”

    “说不出来,等下你问齐巧。”

    “你说艺术这东西真奇怪,外行的人看不懂,内行的人抬高了价,就连这颜色也五花八门的。”

    说话间,两人擦肩而过,温锁跟那人就靠在点餐台的角落,周屿焕在连看她十几秒没得到回应后也收回了目光,在玩手里的小纸条。

    后来纸条被揉得字迹模糊,咖啡也已经到了手,温锁和那人相继走了出去,他才挪到窗口,那个得天独厚的位置,看着她把咖啡给同伴,往梯子上爬。

    梯子陡,她爬的时候颤颤巍巍,他全程看着,确定她安全下来后,目光挪回来。在他低头的第二秒,温锁朝他看了,恰巧错过他在意的全程,在原地叉腰,对,火再大一些,找他闹,把混烂的脾气扔他面前,消磨他的耐心,让他的喜欢开始打折扣。

    她冲过来了,我期待着看见一场争吵,可是她冲过来后语气却出奇得委屈,“你到底有没有看见我刚刚多危险!”

    “看见了。”

    “那你还这么冷淡!也不关心我!”

    “关心了。”

    “在哪里?”

    “在你踩第五阶梯子的时候手滑了一下,在你路过拐角处的时候差点被油漆桶砸中头。”

    她看着气像消了些,趴进他怀里,“摸头。”

    他摸了。

    “说宝宝不怕。”

    “宝宝不怕。”

    她有认真教他如何爱她。

    一般到这种程度,已经算和好了,但她表情还丧着,在他怀里抬头,“可我还是很难过,夏天这么浪漫,你不觉得冷战是遗憾吗?”

    他揉了揉她的头顶,把她抱紧,“对不起,错在我,没把送你的礼物收好,没处理好礼物被打乱后的第二计划,你别生气。”

    “打乱了就打乱了,直接给我不就好了,非得按着你的完美主义走。”

    “嗯,这也是错。”

    “没事。”她说,“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因为这个吵架不值当,而且你送的我都会喜欢,谢谢。”

    原来这才是爱情里,吵架后的良性反应。

    而不是一方一味地剥夺一方的耐心,直至他不愿意开口哄。

    咖啡里的冰慢慢融化,外溢得杯身都挤满了小水珠,我擦了擦手心,往外走,三批人已经开始行动,炎热挡不住他们的热爱,阻止不了看热闹的人群慢慢聚集,我一点没心情了,我希望杭州更大一些,让我跟他俩在这座城市里老死不相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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