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初进想宫候,我死活不答应,后来拗不过那丫头,你们姐妹两个,长大后是越发不听爹娘的话。”
李卑枝的阿姐名唤李春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其才情更是不输任何世家子弟。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就连策略都是一绝。
可她最后执意入宫。
大家虽表面不说,但背地都传李春叶对当今陛下一往情深,才会舍弃进入官场的机会,执意入宫为妃。
“人各有志,阿姐对当官什么的本就无甚兴趣。”
李卑枝扒拉着饭,吞下去后才接话。
并没有多说什么。
孙水云胃口小,这会已经吃不下东西。便放下碗筷,凑到李卑枝身边暗中询问:“说来你和你阿姐关系向来好,她就没同你讲她为何进宫?”
拿筷的手微微一滞。
李卑枝脸色如常,很快恢复过来夹了一筷子菜,没让孙水云瞧出来异常。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道:
“她的事怎么又会一一同我交代……阿娘,咱们是来让我用这顿饭,还是让我来陪你讲这些事的?”
她向来懂怎么拿捏家里人。
果然,听见李卑枝如此讲,孙水云就算心中有许多话想讲,也没再开口。
李家因分家分得早,故而无甚规矩约束。
等到李卑枝用完膳,天上已经挂起星子。
她正打算歇息,却又听到孙水云在外唤她名,且也只唤名,不说事,颇像她不回应就叫上一整夜的架势。
李卑无奈推窗,探出脑袋:“阿娘……”
“哎呀,咱们枝儿真累了?今儿个京城中举办了场夜游会,可热闹了。”
此时孙水云已经换了套齐腰襦裙,外边套着一层单薄的撒花大袖衫,梳着云顶髻,耳边缀着金镶珠翠耳坠,看上去不像李卑枝的娘亲,而像是同龄姊妹。
远处恰有撞钟之声。
一声。
两声。
三声。
声声悠远绵长。
即使是身处在闺房中,李卑枝都能听到街上的欢呼声。
她被勾起兴趣,身子微微往前倾。
“那是干什么啊?”
“就是些西域商人和本土商人在京城中做出些表演,各式各样稀有趣的物什,还有游街,十分热闹。”
“听上去确实有意思,阿爹不跟着?”
孙水云摸了摸耳边的吊坠,不在意道:
“你如果不愿陪我这个老人家,我就和你阿爹一块去了,我们二人出行,定然是不带他的。”
“等我收拾一番。”
好在她并不是特别累,见自家阿娘兴致如此高,而自己又久久未归家,便遂了她的意。
两人出门都戴着面纱,以防止不必要的麻烦。
街上正是热闹之时。
小孩被自家爹娘小心牵着,女子罗裙交叠,除却平时常见的卖糖葫芦、糕点的小贩,更多了些带西域风情的东西,等到路径交汇之处,只见有人舞龙舞狮,有人在表演西域歌舞。
两相融合,好不热闹。
李卑枝在溪水村那里见多了贫苦,此时看这种繁华,竟有些脚踩棉花之感。
“小枝!游街开始了!”
孙水云的声音似在耳侧,她试图拉住李卑枝前往那边,可一堆人都是如此想法,两人在冲挤,手不禁松开,最后都被人群淹没。
“你先去看看,我在周围逛逛……”
敲锣打鼓的喧闹将李卑枝的声音淹没。
李卑枝倒是并不担心这种情况,她和孙水云在外常常走散——
孙水云喜人多,而李卑枝不喜。
经常李卑枝还没有反应,孙水云就扎在人群堆中不见了。
她在周围的摊铺转了转。
此时游花街队伍已经被分开,孙水云赫然在队伍后面跟着。
李卑枝这才真正放心,对着孙水云挥了挥手,示意自己先去其他地方逛后,就朝着人更少的地方走。
短桥低亭。
她蓦一抬眸,却见有人提灯站在桥上。
身如扶柳,面若芙蓉。
因相距较远,李卑枝看的并不真切。
但她潜意识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位姑娘。
强烈的熟悉感驱动李卑枝抬脚往桥边走,眼神直直盯着那人。
心头忽然划过什么,李卑枝记忆中的雾气终于散去。
那姑娘和她当初在太守府中,见到的那位引路姑娘十分相像。
莫不是当初提前被送走的妾室就是她?
李卑枝因为着急忙慌,还在霄云城中时,没有去看过那群家眷,自然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失踪。
也许是李卑枝的目标太过明确,街上大部分人都去观看游花街,少有人还在其他地方闲逛。
因此提灯姑娘也注意到正朝这里走过来的李卑枝。
她目露惊讶,心中猜到对方为何前往这里,因此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李卑枝正想过街去那边,见此情况又是肯定了几分。
定然是她。
只是游街队伍已经快到这里,那群闹哄哄的百姓更早早往这边涌来。李卑枝不想将人跟散,急忙往前。
可人太多。
她穿过街后,好不容易钻过重重人墙,却因脚步空虚,往旁边倒了倒。
好巧不巧,把旁边人给撞到。
李卑枝连忙说抱歉,尤其是在看到对到的小腹凸痕明显后,立刻放下心中跟随提灯姑娘的想法,带着满脸歉意望着被撞的女子。
那女子并不算瘦,身材丰腴,脸上一双丹凤眼自有风情流转,深绿色在他人身上穿,会显得古朴沉重,可穿在她身上,却像是一支优雅盛开的花。
手腕上带着两只水头极好的玉镯。
她正被人扶着。
向来是女子的相公。
穿的简朴,脸上带着面具。
“窈娘,你没事吧?”
“无事……”
“你说说你,身体本就不好,如今还怀着孩子,非要来这种人多的地方凑热闹,早知道就不该同意你来这什么夜游……”
两人对话起来旁若无人,李卑枝被晾在旁边,好不尴尬。
“很抱歉这位夫人,我记得前面拐角巷口有家医馆,距离不算太远……”
“不必。”
女子很快就否决了李卑枝的提议,推了推旁边的男人,眉目间都是温柔,只见她笑意盈盈:
“姑娘,我呀可不缺钱,有相公养着呢,更何况我真的没什么事,只是这人,喜欢小题大做,对我有些过分关心罢了,其实他也不是责怪你的意思。”
嗓音仿佛带着勾,痒痒滑过人心。
“下次走路可得看清楚,别再撞到人了。”
李卑枝听着对方的话,认真点头。
告别两人后。
她沿着记忆中那女子走过的路,往前走了段距离,最终什么也没发现,但是却和游街完毕回来寻她的阿娘碰上面。
“小枝在这里啊。”
两人曾经约定好,在外时就相互扮作姐妹。
李卑枝没再想提灯姑娘的事,两步作三步走,上前揽住孙水云,二人共同回府。
清早。
李卑枝又要前往朝廷中,递交在霄云城中所采集到的诗歌。
虽说到新帝时,并不勒令女子不得入朝为官,可在朝中任职的女官实在不多,李卑枝拢共没有几次见过皇帝,跟着阿爹身后,只待到退朝后移到偏厅,把诗集呈了上去。
“臣有本启奏……”
正迷糊听着大臣们讲话,李卑枝忽地听到了声熟悉的嗓音。
她朝着朗声说话之人看去,只见一人穿着官袍,正满脸严肃地向皇帝说些什么。
年龄大概和她阿爹差不多。
只是那人更瘦些。
李卑枝确定自己不认识对方,可那人的声音却又的确耳熟。
她留了个心眼,接着垂眸等待退朝。
.
偏厅中,淡淡熏香缭绕。
皇帝高坐,明黄色衣袍自带威严,冠冕上自然下垂的玉旋掩盖住他的神色。
“赐座。”
李卑枝自进殿便一直紧绷着,如今落了座也并未放松。
稀疏的翻页声在房间中响起。
因着李卑枝一直在忙活其他事,所以诗册上记录的诗大多零碎,她也就多加了些注释,祈祷能蒙混过关。
“这诗册……你是在霄云城中所录?”
皇帝终于翻完册子,将其往手边的桌几上一放,把目光落在李卑枝身上。
“……是,陛下,但臣前往地方不多,因此所录取诗歌亦不多。”
“朕记得你先去的便是溪水村,那村子多年遭受官员剥削,可你诗册中所录之诗,皆为最寻常不过的,又是何意。”
李卑枝心一凉。
是了。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
可她所记之事,都没体露半点当地生活痕迹。
“是臣之疏忽。”
没有推脱,没有狡辩。
李卑枝站起身来,深深一拜。
“……下次注意,坐吧。”
皇帝如此说,但李卑枝却踌躇不决。
不敢轻易落坐。
“听李爱卿讲,你亦参与到当地的调查中,若不是有你参与,恐怕霄云城中之事,不知要耽搁多久,才能重见天日。”
“是臣分内之事,我不过是发现了个中苗头,真正能把这件事处理好,还得是陛下英明,各方大人兢兢业业。”
没有揽功,李卑枝反而把功劳都推了出去。
树大招风的道理她懂。
更何况事情的落幕,靠她一人着实会更加困难。
“倒不必谦虚至此,你和你那个姐姐倒是两个模样。”
皇帝见李卑枝紧张,贴切地转换过话题。
“说来,你阿姐还不知晓你已经回来的消息,她在宫中时,常常和我念叨起你,想来是姊妹情深。”
“是,臣自幼便和阿姐要好。”
“过会你若是想去见见她,可以直接前去。”
李卑枝颇为惊讶。
女子一旦嫁入宫中,便是等于笼中鸟雀,不得出宫,他人亦不能随意进出。
可面前这位皇帝的态度,却称得上是极为宽和。
她又是行礼道谢。
皇帝默了默,这才问出最想问的话:
“前霄云城太守有本假账,不知是何人通过何种途径送入到宫中,你可知晓那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