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纤一行骑的是毛驴，速度低于马匹。

    为什么骑着毛驴，而不是骏马，那真的是“巧妇难为五米之炊”。

    他们本就是运粮部队，为了方便卸货，船中备齐了载重的毛驴，没有一匹马。阿纤等人只能先骑着毛驴赶到无为县。

    甚至这一路，她们大多走的是犄角小道。

    这很简单，大道被流民占据。别说走官道，就是去驿站换马也不可能，那驿站里头的几十匹马想必早就被流民抢食得干净，人家可能连马骨头都没给你留下。

    等到所有人抵达无为县北部低山时，天色黑压压的一片，往底下一望，城中灯火照响了半边天。

    “女公子，咱们怎么做？”宁坚翻身下驴，走到阿纤身后。

    阿纤凝望着底下城池，心中稍稍宽慰：“谢建安还算有些脑子，此处城门低矮破旧，深夜后，就怕流民翻墙进来。他动员全城百姓守城，这才令那群流民忌惮万分。”

    宁坚眼神一亮：“谢郎君无愧谢家儿郎，这行兵带阵的能力当真一绝！”

    古话有一句“韩信点兵，多多益善”，门外汉自以为带兵必然是越多越好；对于真正的内行人，这句话简直是韩信贴脸秀操作，故意展示自己超强的带兵能力。

    兵马数量的增加，考核的是将帅领兵的基本功；想想现代社会吧，让你在五十几个人的班里做个班长都头疼得不行，如果这人数是五百呢？五千呢？你怎么调动这群人的机动性？

    以无为县人口，大约是一千户左右。

    按照一户五口人算，也有足足五千人。这群庶民不是正规军，遇上如狼似虎的流民，难免怯短。

    这可真不好管，尤其是在一天之内，让全城百姓听令效仿；可想而知，谢宣的领兵天赋之强。

    “谢郎君无愧谢家儿郎，这行兵带阵的能力当真一绝！”

    阿纤吐出胸口郁气，她并没有宁坚那么乐观：“流民的耐性终究是有限的，不出两个时辰，他们必定要进攻。”

    大县的边防能力可以威慑流民，可无为县这个仅有千户的小县，无论是人口，还是军备，都难以与高了自己几倍人数的流民对抗。

    这也是为什么流民只能聚集起来进攻无为县这个小县的原因，毕竟可以挑软柿子捏嘛。

    可一旦攻陷的小县多了，县城内的百姓会形成新的流民，这些越来越形成规模的流民数量达到规模，就会出现与大县城较量的心思。到那时候，一切都难以控制了。

    想到这里，阿纤突然问道：“云志，你听说过牧羊犬吗？”

    无为县城外，饥肠辘辘的流民磨着手里的武器，眼神死死盯着紧闭起来的城门。

    肚子里发出一声声虚弱的“咕叽”叫，显示自己的存在感。

    一个身体粗壮的男子站了起来，他右手拿着一把菜刀，这是难得的好武器了。

    “天快亮了，大家都休息好了吧！”

    男子声音洪亮，这群接近一万五千人组成的流民队伍纷纷响应。

    显而易见，此人是领导这群流民的首领，他举起菜刀，朗声道：“拿上梯子和武器，冲！”

    “冲！冲！冲！”

    他们目标——城墙上站立着一个墨蓝身影。无为城庶民生活艰苦，用的是最劣等的灯油，城内灯火晦暗不明，将他后背一面照得七分明，正面却仅有三分。

    即便如此，他也足够风华，纵然看不清他的面颊，也能令无数人神往。

    “他们进攻了。”说着，他握住腰侧的宝剑。这把剑在今天第一次开刃，杀得就是不服管教的城中庶民。

    寒风凛冽，他冷冷睥睨下方流民，他们发出蚂蚁万军过境时的“簌簌”声，这种声音犹如啃食骨髓般令人头皮发麻。

    “谢三公子，还请您先行离开。”守城县尉单膝跪地，沉声道。

    谢宣凤眼斜睨，傲然道：“我既对着无为县百姓立下军令状，不到最后一刻，绝不离去。县尉这是要让我失信与人吗？”

    县尉苦笑一声，他怎么会知道谢宣这次是来真的，无为县令和富户都跑了，他以为那句“共同进退”只是谢宣为了控制住民心的权宜之计。

    谢宣一眼便看出县尉的意思，他沉默地拔下宝剑，剑指下方，用行动代表一切：“诸位！我们一起守城，万万不可放他们进来！”

    “标下领命！”见着门阀贵子临危无惧，甘愿舍弃一身护佑百姓。无论是县尉，还是守城将士，眼底燃烧起炽热的火焰：大不了，和他们拼了，十八年后，大爷我还是一个好汉！

    谢宣见状，满意一笑，复而低头凝视下方正在架梯爬城墙的流民，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快速被坚定取代：“听我号令！砸！”

    守城将士搬起脚边的石块，狠狠往下砸去。

    恶臭的血腥味很快蔓延开来。

    对于见证了无数次死亡的流民来说，这种疼痛与死亡并没有引起他们一丝一毫的退缩，求生的渴望占据着他们的大脑，他们架起临时做的藤蔓梯子，拼命的往上爬。

    “放火烧！”

    将士举起火把，点燃藤梯。

    流民并不蠢，他们所用的藤蔓结实耐劳，啃都啃不动，根本不是小火就能烧断的。

    “射火箭！”谢宣下达命令。

    近百支火箭齐射，再次阻断流民上爬的攻势。

    “谢三公子，吾等装备不足。”县尉看着石块和羽箭不要命地投过去，肉疼地流血，忍不住劝道。

    谢宣扫过所剩无几的军备，咬了咬牙，耳畔是下方越来越近的呼吸声，狠声道：“继续！”

    “公子！”

    “没听到吗？继续！就是死，也得给我守住最后一刻！”

    下方乌压压的蚂蚁似乎听出了无为县的后继无力，更加躁动地往上出发，吸引火力；领头人指挥着百余人抱住粗木，重重撞在城门上，没开，再撞，一次又一次。

    听着城门发出越来越无力的哀嚎，挡在城门口的汉子一言不发，用身躯抵挡门外一下更比一下强的攻势。

    谢宣挥舞手中宝剑，麻木地戳杀一个又一个妄图爬上来的流民，喷涌的鲜血溅满他的一身，甚至冲入了他来不及躲闪的眼中，墨蓝色的华服上沾染着无数人的鲜血，世家贵公子狼狈地发髻凌乱，面颊带血。

    终于，羽箭、石块、火，这些军备物品全部消耗殆尽；守城将士拔出铁剑，浴血奋战。

    体力不支的谢宣险些被流民砍伤，堪堪躲过后，他双腿不自觉后退，腰部撞上城墙，喉间一腥，腿部一软，磕在血迹黏稠的地上。

    “公子！”县尉快刀砍掉附近的流民，急忙托起他。

    “无事。”谢宣咽下喉间腥血，正欲拿起宝剑，哪知手抖如筛，根本握不住剑把了。

    谢宣垂眼，推开县尉：“你去忙吧，不用管我。”

    县尉身体保持着被推开的模样，手足无措，欲言又止。

    谢宣眼神一厉，蓬勃怒意从他身上迸射而出：“滚！”

    “下官告辞。”县尉匆匆行礼，提着刀往前线战场而去。

    谢宣身体重新跪下，他捡起宝剑，虚握住剑把，撑起身体，望着前方因为无人看守而出现的缺口，眼神发直，喃喃道：“谁曾想，我陈郡谢宣竟要死于这无名小城。”

    说完，他眼中迸发凶狠之意，提剑上前，戳向爬上来的流民。

    流民毫不畏惧，抽出背后的木棍，朝谢宣锤来。

    谢宣勉强挡了三招，再次因为体力不支而摔倒，流民见状，攻势更猛，甚至极有心机的与谢宣换了个位置。

    此时，谢宣身朝城外，他则在城内。其余三两个流民纷纷赶来支援，直逼得谢宣一步步后退，直到退无可退。

    流民发出森森阴笑，手中木棍一戳，戳中谢宣胸口，他整个人如同无翼的蝴蝶，从城墙处倒下。

    “公子！”县尉与谢宣错肩而过，伸手抓住的是一片空气。

    晦暗不明的城墙上，一抹墨蓝色身影飘飘下坠，任谁看来，几秒后，他将摔成一摊肉泥。

    这是真的要死在无为县了。

    谢宣眼带不甘，却无可奈何。

    直到一把城外飞箭从他面上擦过，箭头射中他的衣摆，将他整个人钉在城墙上。

    他左右两侧爬梯的流民对视一眼，正要朝他砍来，“唰唰”两把飞箭射中他们胸口；谢宣正要舒口气，衣摆支撑不起他的体重，发出“嘶”地一声厉叫。

    谢宣的心都要从口里跳出来了。

    又是一把飞箭，从他后背擦过，射中衣摆。

    被迫吊在城墙上的谢宣眯眼望去，只见那晦暗的黑夜里跑出一个骑着毛驴的小身影，她的身后，是上百个同样骑着毛驴的勇士。

    还没等谢宣吐槽，衣摆再次撕裂，心已经平静下来的谢宣毫不意外地等到了第三把救命的飞箭。

    骑着毛驴的救命恩人收起弓箭，手挥双剑，一路砍杀，劈开一条血路；终于在最后一刻赶到，接住了下坠的谢宣。

    谢宣虚弱的靠在救命恩人的肩头，长舒一口气，问道：“救兵在哪里？”

    “呵呵。”对方似乎听到了世界最好笑的笑话一样，发出嘲笑：“我们只有一千五百人，可挡不住这超过数倍的流民。”

    谢宣激动地要起来，但被对方一指头撵回去。

    “别动！”她厉声道。

    清脆的童声在烽火连天的夜里极为独特。

    谢宣身体一僵，有个念头呼之欲出，他手指紧紧抠住宝剑，看着以双剑杀出重围的救命恩人，眼睛都要把她后背盯出窟窿了：“刘纤阿？”

    阿纤拔起插入流民胸口的左手玄剑，哼笑道：“谢建安，两年不见，你落魄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