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远，许久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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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幕将一切掩盖，回忆荡漾在一片虚白的海洋里，承载着多年未见的友人。
他知晓眼前一切是梦，那些隐藏在光影里的人容貌不辨，可自己仍能照着轮廓一笔笔勾画他们的模样。
不曾忘记意气风发的当年，也未曾逃避颠沛流离的过往。
师兄说得对，如若自己真放下海军，又为何会因一封书信从奉天赶到旅顺？
他真的做了那些事，指挥了一艘战舰与敌撕杀。可那场小小的对战胜了又如何，结局不都一样？
甲板上的光影渐渐淡去，他们也一个接着一个离开。有的不告而别，有的尸骨无存。
“这一次睡得有点久。”虚空在心里呢喃。
然后，他缓缓睁开双眼，见到了阴沉的天空……以及存之放大的苦瓜脸。
天空飘起了小雪。
“师父，你终于醒了！”小家伙喜极而泣。
虚空愣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神。等到可以控制身体准备摸摸徒儿的脑袋安慰时，却发现自己被布条缠死，身上还盖着一条破棉被。
又过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周边的景象在移动，而那雪已积有厚厚一层，马车在艰难前行。
“我……咳咳！”
口干舌燥。
存之会意，把水囊递到师父嘴边喂水，等他喝够了才说明目前的情况。
好消息是救师徒二人的是上回同行押镖的曹老二，坏消息是已经过去两天了一路上没找到一个大夫。
“还好师父没死，”存之抹眼泪，“师父这一觉睡得可真长，那会儿我打柴回来见到您流一地血，又没了气息，真的是吓死了！后来遇上二当家，二当家差点把您给埋了！”
小家伙又庆幸道：“也亏了师父您身上有药，徒儿不知道这些药是干什么的不敢乱用，二当家说死马当活马医就一股脑全往您肚子里填去，没想到真的有效！”
老道心里在滴血，兜里的家当全砸上了，能不有效嘛！
驾马车的曹老二回头看一眼，辩解：“当时道长像死人一样，小东西死活不让埋，只好出此下策。”
虚空动了动身体，运气却发觉丹田混乱，整个人都是虚的，使不上劲。
曹老二补充：“哦对了，道长身体里的那四枚东西已经被老子用刀挖出来了。啧啧，那些铁疙瘩但凡打得偏，老子还得把道长埋了。”
“呸呸呸！二当家的你别咒人，师父他老人家现在好着呢！”
老人家不再纠结，他只想翻一下身，但使不上力气，“存之，我们现在在哪里？”
“大概快到铁岭屯堡了。”存之回答，“没走官道，二当家挑的山林小道走，还好没遇上胡子。”
虚空已明了发生了什么，便感激道：“虽不知曹二当家为何会出现在盖平，但老道还是要多谢二当家的出手相助。”
“我说道长，你们现在想去哪里？”二当家问。
虚空思索片刻反问：“现在能否以最快速度到往京城？”
二当家摸摸下巴思索一会儿，道，“要说去往京城最快的路只有水路，以往倒是走得轻松，但就在几日前旅顺被倭寇占领，官府管严了，这要过去的话需要多多打点。不过……”他看一眼虚空动弹不得的身体，“道长这副模样，应该走不了多远。”
怕只怕一个不小心，人就该埋了。
虚空觉得在理，便问：“敢问曹二当家，现在可还有去处？”
“养伤的话，要是道长不嫌弃可以随我前去牛庄城。”
存之举小手插话：“二当家，牛庄城在什么地方？”
“出了盖平再过关沙河，便是牛庄了。”曹老二回答，“我们曹家走镖局就在牛庄，前些日挺而走险押了趟镖遇上倭寇，不料走镖的弟兄都没了……他奶奶的，这事没完！”
虚空表情淡淡，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二当家，节哀。”
北风忽来，卷起一地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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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三人冒着大雪到达了牛庄城。此时虚空的伤口因为处理不当已经感染，高烧不退不能再拖，于是曹老二先行送其去医馆治疗，而后再回镖局复命，存之则留在师父身边时刻照料。
大夫替他剔除身上的腐肉，磨了几蛊药粉撒在伤口上。但因为肩膀和后背两处枪伤在取出子弹时有残留的弹片，所以造成了比较严重的伤口感染，也正因如此才一直高烧不退。
存之忙问大夫有何办法，对方却无奈道：“老夫已将道长的烂肉剔除，普通的伤口还能应付一二，但肩与背这两处已见白骨腐黑，无能为力。”
小家伙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正无可奈何之际想起以前虚空说的处理伤口腐烂之法，于是忙道：“大夫，可以用火烧和铁烙……对，师父说过外伤刀剔不除则火治铁烙！”
“不可。”大夫不同意，“此法过猛，病者难以承受，小兄弟莫着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怎么办！”存之忍不住发脾气，一边抹眼泪一边大吼，“你这个庸医，就是存心不想救人！”
“……徒儿住嘴。”榻上昏迷的老道终于悠悠转醒，“莫要……大呼小叫……”
“师父！”存之泪流不止，委屈极了，“师、师父别死，存之知错了……呜呜呜！”
“呼……你且听为师说话……”虚空双目微睁，气若游丝，像是垂死前的挣扎，“呼……前唐蔺道人《仙授理伤续断秘方》一书……有载……祛风定痉、解毒化痰，配以针灸……”
“咳咳……且去……拿笔……记下。”
“呜呜……师父您说，徒儿记得住。”
“水煎服，配……配以外敷……蝉蜕一两，天南星二钱，明天麻二钱……”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终于说完药方，“若……若用药猛……可以蜂蜜代之……”
话未吐完人已意识混沌，任由存之如何呼喊也不见应答。
大夫早在师徒二人说话间记下药方，看完后大呼“妙哉”，旋即抓药让药童煎熬。
曹老大听闻老道因重伤命悬一线，当日便去医馆探望。大夫虽然按照药方抓了药，却不知每日服计，只能一日一服来试试，再配以针灸活血。
但大夫还是说了，若这两日一直高烧不退，则可以准备后事了。
吃药不行，存之采用物理降温，每隔一个时辰用雪化水替师父擦拭身体，后来发现酒的降温效果更好就换成了酒。
功夫不负有心人，两天后师父终于退烧了。
烧退之后存之不敢对枪伤下狠手，于是用蜂蜜涂抹两日，而后才转为用药。如此辛苦半个月，师父总算意识清醒了。
睁眼的第一句话，虚空便问：“前线战况如何？”
这个问题，存之花了半天的时间了解才敢作出回答：“旅顺败了，倭寇要打过来了。”
与此同时小娃娃知晓更多有关旅顺大屠杀的事情，也知晓齐硕再无生还可能……
下午，曹老大来医馆探望。
虚空先是对大当家二当家的救命之恩道谢，许诺下人情，然后才详细询问旅顺的战事。
曹老大愤恨道：“唉，旅顺被占领，那些将领逃的逃死的死，把百姓置于敌下。可恨的倭寇血洗旅顺，不分老幼屠杀了全城百姓……唉！朝廷的战舰也损失惨重，旅顺港什么也没了。听闻北洋水师提督丁大人已经撤至威海集结战舰，守着最后的威海港口与之共存亡……”
海城那边已被占领，形成了唇亡齿寒的压力。他们不敢轻易派出人，所以能打听到的消息不多。
“威海舰队，是北洋水师最后的希望了。”
朝廷若在此出手、浴血奋战且置死地而后生，团结将士提高士气，仍有一线希望。
“可惜啊，马上就没了。”曹老大摇头叹气。
“为何？”
“因为另一路倭寇已经倾巢而出。”
虚空注视着曹老大的眼睛，刹那间脑袋被黑色灌满。他的视线逐渐模糊，什么也来不及思考，下一刻就昏迷过去。
一旁的存之急忙拉来大夫，大夫把脉表示无碍，不过气急攻心，静心修养几时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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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一年，一月下旬，敌军登陆山东乘势进占荣城，兵分两路进犯威海，企图歼灭北洋水师舰队。
正月初四，威海港南岸炮台全部失守。
初七，威海卫与北岸炮台遭受攻击。为使不反受敌军利用，北岸炮台于次日被水师提督丁汝昌下令炸毁。如此威海之防尽堕，威海卫城陷落，北洋水师被封锁在港内，形势万分危急。
当这些消息从前线传到全国各处时，威海守军已被迫撤至刘公岛，苦守防线等待希望渺茫的援军到来。
而身在京师的李大人仍在权衡利害。
虚空长叹一口气，心里明白北洋舰队全军覆没已成定局，朝廷彻底失去出手挽救的机会了。
丧失海军的庇护，京畿地区顿时门户大开，接下来还剩辽东湾沿岸防卫，此处还有布防，但加以日时全境占领并攻入京师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虚空大感不妙，于是把目光转到辽东半岛，问了目前清军战况。
“现今朝廷兵缓海城，正与倭军进行争夺，交战甚是激烈。”曹老大无不担忧，“如若王师溃败，牛庄城怕是保不住了。”顿了顿，又道，“不过保不住也得保，弟兄们和妻儿老小都指望着这里呢。”
虚空略过这个话题，问：“敢问曹大当家是否有牛庄城地界的地图？”
曹老大道：“有的，曾请先生画过一张。我曹家镖局在这一带走镖频繁，几年来也摸清了周遭地形。就在镖局里，待我取来给道长。”
“大当家的留步。”
虚空叫住准备离开的曹老大，想起这次伸予援手之举，便躬身作揖，坦诚布公道：“其实拿不拿无所谓，老道想看地图只是为了更加确认一件事——海城是否真拿不回来，牛庄是否真将被占领。”
“道长何意？”
“老道不忍心让大当家与二当家白白送命。”
“可有解法？”
“无。”虚空摇头，面无表情道：“刀打不过枪，我们的武器比不过敌人，败局已定。”
这是必死之局，自他经历这样海战后便得知一个道理：落后的大清永远打不过列强。
曹老大转身离开，“地图稍后差人送来，道长若不便留就走吧。”
老道无奈叹气。
是夜，师徒二人收拾行囊准备次日离开牛庄，走不了水路就沿着渤海湾前行。
存之不明白师父为何要急着跑路，虚空只能用最朴素的理由回答自己的傻徒儿：“为师不想死。”
“可太史公曾曰‘人固有一死’。”存之傻傻道。
他翻了个白眼，“傻徒儿，你倒是把下一句念完啊！”
“下一句……‘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小家伙歪脑袋，“可是师父，自古以来战场逃兵本就为人不耻啊疼！师父您干嘛打我！”
忍住忍住，不要生气。
虚空深呼吸一口气，道：“老道不过一介草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存之你且记住，慷慨赴死、英勇就义固然容易，但倘若心有鸿鹄之志却因身死成憾，岂有意义？为师以为人生在事，若一事无成而死，视为逃避。”
“嗯……虽然徒儿不这么认同，但您说的也对。”
听到她这么说师父来了兴趣：“且说说看你还有何想法？”
“《论语》有言：朝闻道，夕死足矣。徒儿认为一个人一生只为一件值得的事而死，无论成败人生无憾。”
“这也是一种观念。”他揉揉她的小脑袋，“但愿徒儿能从一而终。”
“嗯……还有一个问题，”小家伙托腮，“师父的鸿鹄之志是什么？”
虚空动作一滞，想起离开旅顺前与师兄私下之约，张张口，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于是他决定暂不回答。
“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烛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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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一年，二月十一日，北洋水师提督丁汝昌吞食鸦片自杀，英雄落幕。
十二日，威海协同防卫的陆军全线溃逃，南口日岛炮台仍隆隆作响，寸土不让，而固守威海海卫的残存海舰却弹尽粮绝，大势已去。
同日，以水师提督之名义写下的投降书被送至敌军本舰。
十四日，港内舰只、刘公岛炮台及岛上所有军械物资被悉数交予敌军。
十七日，敌寇于刘公岛登陆。
至此，北洋舰队全军覆没。
二十一日，装载北洋水师将领灵柩的康济号缓缓驶离威海港，向烟台而去。天穹暗淡，汽笛悲鸣，寒风凛冽，舰上幸存官兵一千余人，无人释怀。
然而关于这场海战百姓们并没有多少深切悲痛的体会，只是听说有这么一件事，死了很多人要赔不少银子，在“勿谈国事”的枷锁下默默耕耘脚下的一亩三分地，不问世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平头百姓理所应当认为朝廷吃了败仗，要么换皇帝，要么换朝代，王侯将相与我无关，不耕田种地哪来的粮食养活一家老小？
至于愤怒的也只有在这个社会的知识分子，以及那些个优越的老爷们，他们脱离了百姓，约莫也忘记了“君舟民水”的道理。
就在师徒二人离去十日之后，清军因争夺海城不利第四次被击退，将领伊克唐阿和长顺军从海城退保辽阳。
二十八日，敌军从海城分两路，趁胜追击。
三月三日晨，敌寇率马队七十、步队数千，绕出耿庄子、古城子而去，目标牛庄。
几日激战后，牛庄失守，湘军与牛庄百姓死伤惨烈。
此后多次交战，节节败退。朝廷为自保向日乞和，外派大臣李鸿章全权商议战争赔款，并于四月十七日在日本马口签下最终条约——《马关新约》，又称《马关条约》。
至此，战争兵败已成定局。
苍穹之下阴云密布，有的人麻木有的悲痛，有的人大失所望有的人醉生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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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些许日子，光绪二十一年立夏，师徒二人颠沛流离，终是行致锦州杜家台地界，得了歇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