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战起

    出了千山一路南下,大约十天左右商队就到了营口。曹老大他们到驿站卸货,书生则直接去了驻军地。

    师徒二人与大家分道扬镳,在客栈歇脚一天补充干粮后决定骑马上路。

    存之没骑过马,起先觉得好玩,但后来的颠簸让她吐到脱水。虚空一阵心疼,稍微放慢马速走平坦的官道。

    无奈小家伙受不了,连续吐了两天,吃没精神睡也没精神。第三天时他们遇上了官府的押运队,领队的正是书生。

    一行人暂且歇下,双方嘘寒问暖。

    这时书生自报家门,称是北洋水师副参领齐硕,此翻隐藏身份只是为了护送一种特效药,缓解水兵顽疾。

    当初袭击的人已查明身份,他们来自东瀛,但不知受命于谁。近来感觉杀机四起,恐有灾祸降临。

    “不知道长到往旅顺是为何事?”齐硕开门见山问。

    “为了送海防图。”虚空也不藏着掖着了,解释道:“奉天府的旅顺海防图曾经被盗,后来老道‘奉命’寻回,就好人做到底一路护送。”

    “原来这就是师父的秘密!”存之恍然大悟。

    “敢问道长是……”

    “贫道法号虚空,一个出家人而已。”

    见齐硕心存疑惑,虚空解释道:“贫道有位故人就在旅顺,两个多月前托人飞鸽传书,请老道帮忙找回奉天府丢失的地图,然后秘密将其送往旅顺。不曾想阴差阳错与齐副参领一路前行,果真是缘啊。”

    “原来如此。”齐硕放心地笑了,不过却对这套说辞心存疑虑。如若要送图,又何须将不相干的老道拉进来?

    但他没往下深究,看一眼像是累赘的存之提议:“道长不如自行前去,我帮您照顾徒弟。”

    老道思量几分点头,“也好,劳烦齐副参领了。”

    队里有马车可以坐,存之也乐得不在马背上赶路,于是开心道:“有劳齐大哥啦!”

    师徒二人迅速道别,暂且分开。

    接下来的几天,虚空日夜兼程。

    齐硕的队伍虽然不是加急,但也没有放慢速度,仅用一天便到达熊岳城。他原本想拜访熊岳副都统,可被留守参将告知大人已前往金州城,就稍做歇息也快马加鞭而去,十日左右也终于抵达旅顺。

    虚空比他们早七日来此,听闻齐硕一行已到便兴冲冲去接自家徒儿。

    存之身体瘦弱,到了后接连生病,好在熬了几天总算没事。

    病好以后小家伙立马要去找师父,被照顾日常起居的下人拦下来,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是住进了一个大官的府邸,那当官的好像还和师父认识?

    但她就是不依不饶,满地打滚耍无赖地找师父。下人拦着她,她就一间间房乱闯,一个个院闹腾,像猴子一样乱窜,滑溜的就像一条泥鳅谁也抓不住。

    待甩掉身后一群婢女时,得意忘形的小家伙却突然被人揪住后领提了起来。

    存之只觉身子一轻,双脚竟已离地三尺。“放、放我下来!”她张牙舞爪大喊。

    那人是名武将,听说有小老鼠到处乱跑,弄得鸡飞狗跳,于是就顺手抓了去。

    “哪来的小娃娃,这里是前堂议事处,莫冲撞了大人们。”

    说着便把小娃娃拎走,不管不顾丢到了管家那里。

    “管家,这又是哪来的孩子,还瞎了一只眼,闯到前堂差点扰了大人们议事。”

    管家见到左眼被白布遮盖的存之拍一下脑袋,赔笑道:“哎呦,大人莫怪,这是虚空道长的爱徒,生了病暂且在府中休养。小祖宗哟,怎么醒来就闹腾呢!”

    “哼,”存之挣开管家的控制,“我要找师父!”

    武将知道她的身份后客气些许,却道大人们在商议要事,且请耐心等待。

    存之听罢不再胡闹,随管家回了暂住的院子。

    这一呆,便到了天黑。

    管家亲自把存之带到府中花园小亭里,虚空这会儿正和别人谈笑风生。那人腰挺如松,双眼炯炯有神,顶骨数珠烁白,杂绒条结微黄。他一身长褂子既如读书人之文雅亦有金甲绿袍之威仪,虽两鬓斑白,然难掩丰神俊朗。

    存之目光如炬,竟不自觉被其威武神貌折服。

    “徒儿,你且过来。”虚空朝她招手,把小家伙拉到身旁对着那人介绍,“这便是老道的爱徒,存之。”

    又对存之道:“这是你的师伯,还不快快拜见——”

    小娃娃恭敬行礼,脆脆地喊了声“师伯”。

    师伯认下她这一声称呼,摸摸师侄的短发却长叹一口气,“想不到师弟你还会收徒弟,果然啊……都变了。”

    “师兄说笑了,”虚空笑笑,“世事无常,什么都在变化发展着。此次师弟回来,不光是因为师兄那一纸书信。”

    存之左右看着二人打哑谜,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

    亭子石桌上有美味佳肴,师伯让小家伙不必拘束,桌上的菜随便吃,还贴心的把点心放到她面前。

    “不够的话告诉师伯,师伯再让人替你上菜。”

    “耶!谢师伯!”

    有了主人家的这句话,身为客人的存之也不再客气,开心地吃了起来。

    “当年你负气出走,李鸿章大人听闻后痛心疾首。那时北洋水师尚未成立,也无旅顺、威海基地。唉,如今一切皆已成真,而你却宁愿改头换面变更身份也不愿再以原本的模样回来效力……”

    师伯颇有感叹,“道远,别忘了曾经留洋学习是为何而去。李大人当初想要创建海军却缺乏人才统率,你学成归来倒负气出走,这……实属不该啊!”

    遥想当年,二人内心五味杂陈。他们的对话没有刻意避开存之,又或者说根本不需要避开。

    存之低头降低存在感,小脑袋瓜却在飞速思考。

    “师兄不必多言,师弟去意已决。当年一事不必再说,是师弟意气用事。”虚空倒了两杯酒,举杯相敬,苦笑:“至此出家人无牵无挂,四海为家!”

    “哈哈哈……你若无牵无挂,又怎会让我轻易找到,又怎会因海防图千里迢迢赶来……”他忽尔哽咽,眼里闪烁泪光。

    “师伯莫哭,”存之放下手里的点心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脆生生道:“师伯是大人了,不能再哭鼻子哟!”

    “师兄莫怪。”

    虚空感觉头疼,喝光桌上的酒后又掏出酒葫芦一饮而尽。

    ·

    接下来的一个月,存之没有再见到师伯第二面,而自己的师父也在交待几句后不知所踪。管家解释师伯和师父有要事在身出海去了,至于要干什么府里上下谁也不知道。

    但意外的是,齐硕便装出现在大总督府。他把小家伙带出府玩了一整天,最后乘船到河中游玩。

    存之向他询问师父的去处,齐硕说自己只知道虚空道长一直跟着提督大人出海,偶尔会到舰上参观。将士们本就不把虚空这个道士放在眼里,头一回提督介绍他时有人给了个下马威。

    齐硕叹一口气,然后笑了起来,“虽然是个道士,但你那师父似乎很熟悉我们水师,将舰队的不足都指出来了。听闻提督大人甚是恼怒,当众把将士们骂得狗血淋头。”

    “哈哈哈!”存之被他生动的讲述逗笑,“齐大哥,你们好惨!”

    “我倒没什么事,毕竟提督大人当时是去视察镇远舰,而我是经远舰上的。”他耸耸肩,趁机向小家伙套话,可惜存之也不了解师父身世。

    江湖曾有闻:老道虚空,神医圣手,可活死人肉白骨;问师出何家,答自成一派。

    鲜有人知晓虚空的来历。

    “好吧。”

    齐副参将抚额,有些失望,于是不再说水师的事,提议出题给小家伙求解。话题跨度有点大,存之一万个不愿意,嚷嚷着除非能给自己点好处。

    “哦,你想要什么?”他问。

    “《海国图志》!”小家伙举小手,“我要《海国图志》!”

    “行。”

    齐硕让船家停船靠岸,拉着存之往集市走。又嫌弃小娃娃腿短走的慢,就背起她往前跑。

    二人七扭八拐进入一条巷子,又转一个弯,这才在正前方一处书屋停下。

    小家伙挣扎着从齐硕身上下来,左右围着周边看。

    只见书屋门旁伫立一颗粗壮的龙珀树,枝干虬结扭曲向上生长,有盘龙之态。门口右侧立有一竖牌子,名曰“兴华”。书屋门可罗雀,鲜为人知。

    “这里是卖书的吗?”存之问。

    “对!”齐硕点头,神秘笑道:“这里卖的可不是一般的书。”

    “不是一般的书?”

    “是禁书,朝廷明令禁止刊印阅读的书。”

    “为什么要禁止?”

    齐硕叹一口气,笑着不说话了。

    二人推门而入。

    齐大哥应该是书屋常客,一进门屋主就热情地对他招呼:“齐大人好久未见,我这边淘到些传教士的西洋地图,绝大多数都被官府的人烧毁,唯独小的手里还存有一份,不知大人是否要看?”

    “且拿出来待我一看!”齐硕听完两眼放光。

    屋主从架上取来一个竹筒打开,把里头的羊皮卷平整铺开,露出全貌。

    齐硕先是认真欣赏地图,然后抱起存之指着地图上最左边的一侧版图道:“这里是大清,”又指向身居中心的地方,“这里是洋人住的地方。存之你看——”他从左往右虚虚画了一个硕大的圈,“这就是凡人生活的地方,一整个世界。大清在东方,洋人在西方。这个世界是圆的,无论从哪个方向一直走下去,最终都会走回原地。”

    年幼的娃娃目不转睛盯着地图上的世界,努力消化“世界是圆的”这个概念,“我知道!‘南辕北辙’不存在!”

    “没错。”齐硕开心的笑了,像是找到了同类者。

    从一个小家伙的身上,找到了自己的类似之处。

    但屋主却被他这番话下个半死,紧张道:“哎呦我的齐大人,自古天圆地方不可辩驳,这邪说您可别往外传!您再不注意点,小人可不敢冒着杀头的危险给您留东西了!”

    “行行行,”齐大人收好地图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置于桌上,“掌柜的你看,这够了吧?”

    屋主摇头,缓缓伸出两根手指。

    齐硕又补了一锭银子,“你且赠我一书如何,不然我觉得自己亏了。”

    屋主收好银子挥手,“行,齐大人要什么?”

    “《海国图志》。”

    “大人您不是已经有了吗?”

    存之冒出可爱的小虎头:“我我我!是我要的!”

    ·

    一大一小满足地走出书屋。齐硕见天色不早,就把小娃娃送回大总督府。存之心有不舍,于是二人约定每隔三五天就相聚一次,齐硕出题考存之,若存之答出结果则可以答应她一个小要求。

    有了图文并茂的《海国图志》,小家伙更容易打发时间了。从早读到晚,时常废寝忘食。

    因为是朝廷禁书,齐硕让她莫要被人发现。虽然存之不明白这么有趣的书为什么会被禁,但还是听话地点头了。

    三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一大一小在院子里碰面。

    老规矩,齐硕一见面用立体几何图形题目考验,虽然提升了难度,但所求只是简单的体积问题,会公式就行。

    存之很快解出答案,“齐大哥,下回能不能别出数学题?”

    师父是教过自己《算经》,可是没教过西洋数学啊!

    齐硕想想,摇头道:“不能。”

    “为什么啊?”

    他用手刮一下小娃娃的鼻尖,噗嗤一笑,“因为有趣。”

    “哼!”小东西气得牙痒痒的,“小人不记大人过!”

    “哈哈哈好,说吧,今天想玩什么?”齐硕看着她气嘟嘟的脸甚觉可爱,“《海国图志》看完了吗?”

    “看了二十卷!”存之跑回屋拿书和纸笔,“齐大哥,有些东西我不明白,您给讲讲吧!”

    说着把书中的标记指出来,多为人文地理。

    二人愉快交流着,因为先前师父已经给存之普及过基本的世界地理知识,所以聊世界地理时齐硕没费多大力气讲解。真正难的不是机器的介绍,而是西方的风土人情。

    他有尝试给小家伙讲西洋政治学,但提及英国的君主无实权时退缩了。当然书中由于立场问题也没有大肆渲染君主立宪制,想来这东西确实在大清行不通,后人也许也轻易不会尝试。

    齐硕打算略过这些政治性东西,但娃娃却问了一个问题:“齐大哥,如果皇帝不再是皇帝,那百姓是不是能成为自己的皇帝?”

    他知道小家伙在问什么,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弄明白西洋传来的一个词汇——“民主”。

    但这是大逆不道的。

    他时常在想,一个八岁孩童又能懂些什么呢?可每每与存之相处,所得皆有新奇感。

    齐硕在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耐心陪着存之看完了一半的《海国图志》。他没有嫌弃她的懵懂无知,反而步步启发她的思考;他们像平常人一样平等地交流、学习。他带给她新奇的世界,她回馈他不一样的角度。

    他们同样受限于一个世界,亦同样渴望拥有一个同伴。

    有了齐大哥的陪伴,存之已经将不归的师父抛之脑后。二人在意犹未尽中结束每一次的交流,同时约定下一次相聚时间。

    可就在小家伙满心期待下一次的到来之时,齐硕失约了。

    ·

    光绪二十年,七月下旬,倭军趁高句丽内乱突袭汉城王宫,扶植傀儡,不宣而战突袭丰岛海面的大清运兵船,双方于丰岛进行海战,又以倭军侥胜告终。

    存之已经预感有不好的事发生。听闻大清与倭寇开战,寝食难安。她一页页翻看《海国图志》,书页停留在“火轮船说”,却是囫囵吞枣。书里的故事没了滋味,看书的人心思也飘到暗潮汹涌的大海。

    一连数夜,梦中风雨交加。

    八月始,朝廷对倭军宣战,两国正式交战。

    几日后,存之见到了风尘仆仆的师父。

    虚空一去月余,消瘦不少。存之泪眼汪汪询问他的去向,师父的解释仍是出海巡防,只不过这次花的时间长了些。

    “徒儿这些日子可还好?”老道揉着她的头,关心问。

    “徒儿一切安好。”

    “存之,现在收拾包袱,明日为师派人送你到熊岳。”

    存之不解问:“师父不和徒儿一起走吗?”

    虚空摇头,“为师和你师伯待在一起,等战事结束你我师徒二人便去京城游学,如何?”

    “徒儿不走!”存之拒绝,“师父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虚空累了,但还是奈心商量:“存之,你若是留在旅顺为师定会分心,所以且安心到往熊岳,师父好集中全部精力辅佐你师伯开战。待战事结束为师便去熊岳寻你,如何?”

    小家伙死死揪住衣角忍住不落泪,心中顿感无力。她明白一无是处的自己留在旅顺只会拖累他人,于是点头同意了。

    当晚存之就收拾包袱,提笔伏案写下一封离别信,拜托师父有机会就交给齐大哥。

    与此同时齐硕也在水师营里写信,他将写好的家书封存,又提笔写一封道歉信给存之,为自己的失约而道歉。

    营里的弟兄对倭寇的挑衅义愤填膺,据说那日被偷袭的运兵船损失惨重,将士们恨不得立刻冲到倭国用大炮给他们来几下。

    齐副参将对北洋水师的力量还是自信的,虽比不过西洋人的船坚炮利,但胖揍倭军绝对没有问题。

    可不知为何,心里仍隐隐不安。

    他还是害怕些什么的,思来想去自己好些日子也没见到小娃娃,于是向管带请求半日的休假,决定亲自把道歉信送到娃娃手里。

    次日清晨,乌云密布,齐硕骑马离开水师营。

    存之早早准备辞行,人才刚被带出府就碰上急急忙忙赶来的齐硕。小家伙睁大眼睛不敢置信,愣了好一会儿才一蹦一跳扑进他的怀里。

    “齐大哥!”

    齐硕差点被她扑倒。

    稳住身形,他蹲下身子与她平视,伸出一根手指像往日一般道:“《九章算术》中有一题‘开立圆数’曰,置积尺数,以……”

    “齐大哥!”存之不客气地伸手扯他的脸,打断:“我不听我不听!”

    齐硕吃痛投降,“好……好,存之放手,疼……”

    见其求饶,存之也不闹了,忙跑到师父那里要回告别信,亲手把信交到齐硕手中,一脸郑重。

    齐硕愣了,“存之你这是?”

    “师父说我在这里会让他分心,所以把我赶走了。”

    “要……回奉天吗?”

    “是去熊岳,等战事结束师父要带我去京城游学。”

    齐硕不由自主松一口气,“没事的,战事会很快结束,到时候齐大哥带你游历熊岳美景,吃好喝好。”

    “我才不要呢……”娃娃嘟嘴,“我想留在师父身边,想和齐大哥一起玩。”

    “乖,”他轻轻拥抱小家伙,解下身上的包袱递过去,“这些书是我最爱的几本,齐大哥先借给你了。存之听话,记得看完它们,结束战事后齐大哥给你讲故事。”

    “可……万一我看不懂怎么办?”

    “哈哈哈,怎么会呢?”齐硕放声大笑,“存之聪慧,想必只要认真学,没什么学不会的。”

    “这封信给你,”他从怀里掏出昨夜写的信,“小东西,要保重。”

    存之紧紧捏住齐硕的书信,抬头看一眼空中的黑云,如梦中那般可怖,隐天蔽日,没有一束光能撕裂它们。

    她笑了,解下左眼的白布以最灿烂无缺的笑容面向他,红眸如日耀眼,黑眸如夜深邃。日与夜交相辉映,像极了西洋油画里天神的光辉渲染出的无瑕宝石。

    齐硕讶然。

    而那泪滴,像闪耀的钻石。

    “齐大哥,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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