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十里河约二十里，有一处峡谷名曰虎啸峡，是商队节省行程的必经之路。此处地形深而狭长，易守难攻。常有猛兽出没，匪盗横行。
曹老大走南闯北，遇过不少土匪。商队不会与这群亡命之徒正面交锋，通常能避则避，绕道而行。
听说要绕路，虚空的好心情消弥大半。他询问驾车的瘦小子需要绕几天的行程，对方回答至少半个月。
“小兄弟，只有走虎啸峡的行程才是最短的吗？”虚空面色凝重。
瘦小子道：“走虎啸峡虽然近，但那里有穷凶极恶的胡子，都是刀口舔血的家伙，我们打不过。绕道远是远了点，可很安全。”
老道皱眉。
“师父，我们的行程很赶吗？”一旁的存之扯扯他的袖子，问。
“嗯，半个月的时间恐怕拖不起。”师父道。
说罢便让瘦小子放停速度，自己抱起存之跳下车跑到前头找曹老大去了。
虚空道明来意，希望商队按原路走。曹老二直接拒绝，说自己这一对人马惹不起胡子。
“若老道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呢？”
“道长何意？”
虚空目光深邃而神秘莫测：“老道有个计划，曹老大如是愿意，咱们可以到前边歇歇脚。”
这老道看起来自信满满，故弄玄虚的同时又引得人信服。曹老大看不清对方的实力，却又对其深感兴趣，于是下令队伍歇息半个时辰，听听看他有什么妙计。
几人寻了棵树坐下。
虚空先是让曹老大画出附近地图，标注出商队所在和虎啸峡的位置，然后让曹老二拿过来商队带的一只信鸽。
“师父师父，今天是不是吃烤鸽子？”存之盯着肥美的信鸽流口水。
“这可不是吃的。”虚空笑笑，“今日暂借一只信鸽，老道在此先谢过曹小二哥相助。”
“哼。”曹老二一直看不惯故弄玄虚之人，“最好别骗老子！”
“峡谷之处是否有水源？”虚空笑问。
曹老大在图上画了个圈，“我对此处较熟，虽未曾与虎啸峡胡子正面交锋过，但也有多次派人打探地形。”
“妙也！”虚空终于露出成功的笑容，“曹老大，你且与商队暂停此处，今晚过后便往虎啸峡行进。”
“道长有何妙计？”曹老大不明所以。
虚空从怀里掏出一瓶药粉，往小竹筒里倒满绑在信鸽的脚上，然后低头靠近鸽子，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奇怪声音。
白鸽扇动了一下翅膀，用喙轻敲脚上的竹筒。
只见老道手一挥，鸽子朝着虎啸峡飞去。
存之的视线落在空中的鸟儿上，“师父师父，你刚才和鸽子说了什么秘密？”
“为师让它把脚上的东西投进水源里。”虚空回答。
“你……”曹老大深感不可思议，“世上真有人懂鸟语？”
存之开心的吹起口哨，满脸骄傲地回答：“千年前曹魏术士管辂便知鸟语，曾留有《鸟情逆占》一卷，所以我师父会鸟语很奇怪吗？”
“咳咳徒儿，为师教你做人要低调。”
“可是师父，低调过头就没人听话了呢……”
虚空立刻捂住小家伙的大嘴巴。
对方大笑道：“是在下小瞧道长了。”
“老道还需借一匹马。”
“道长请便——”
虚空牵起马道谢，然后把存之丢给商队，说是当成借马的抵押。
“道长不必如此，在下信你。”曹老大道，“道长放心，在下会好生照顾小家伙的。”
虚空骑上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曹老二看他离去，不免疑虑重重：“大哥，您真要信那臭道士？”
“不相信，”曹老大坦言，却在一下秒转话锋，“但二弟且仔细想想，前些日子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信鸽难免没有古怪之处，可能还需要老道说明。最重要的是东家在催促，我们……时间不多了。”
“师父不会害你们的！”存之突然插话，“不要轻举妄动，师父说那是个厉害的人！”
“哦？”曹老大靠近小家伙，半蹲下身与她平视，“小兄弟你是说，商队里有不轨之徒？”
“啊！”存之立刻捂住嘴巴摇头，紧张兮兮，“没……没有！我什么也没有说！”
“你这小东西，和那臭道士一样故弄玄虚！”曹老二瞪她一眼，拍拍胸脯，“大哥别听小东西瞎说，这次出来的人都是信得过的，走镖的弟兄保证没问题！”
“老二！”曹老大呵斥。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的曹老二闭嘴，再次瞪了娃娃一眼。
存之在心里默默翻白眼，原来这支商队真的是押镖人啊……
·
师父不在身边的第一夜，存之失眠了。
书生见她独自一人，便好心拿着几何书卷、点了根蜡烛陪伴，美其名曰“传道授业”。
存之无心学几何，就拒绝了对方的好心。可闲着也是闲着，于是问他懂不懂经商。书生摇头不知，不过却称读过几本货殖之书。
“你可曾听闻《客商一览醒迷》？”他问。
小家伙摇头，“这是什么书？”
“此为悲商之书，乃前朝李晋德之著，记载了从商经验和商人训诫。”书生答道。
“为何悲商？”
“四海为家任去留，也无春夏也无秋……从某些角度而言，又何尝不是在说读书人呢，唉！”他苦笑一下，心中顿感万千愁苦，“你确定要听？”
小娃娃兴趣骤起，重重点头：“听！”
不知不觉一夜过去，书生讲得口干舌燥、精神困顿，而存之听得津津有味、不知疲倦。
天很快亮了，一只白鸽展翅高飞，突破黑夜逃往黎明。
小家伙盯着越飞越远的鸟儿流口水，“秀才哥哥快瞧，好肥美的鸽子呀……”
书生随即抬头，揉着困倦的眼睛看一眼那只鸽子……信鸽！
他暗叫不好，顺手拾起一颗石子击向鸽子，奈何距离过高没有击中，到嘴边的肉就这么给跑了！
“唉！”他气恼地往地上砸一拳，“该死，这下可糟了！”
鸽子渐渐飞远，往南而去。
与此同时，虚空单枪匹马进入虎啸峡。
值守在峡口的胡子一般只会打劫商队这些肥羊，刺激点会和马帮火拼，而像虚空这种看起来就很穷的瘦马根本入不了眼。
胡子不来找他，他便去闯贼窝抢了他们的东西，以便自投罗网。
计划顺利进行，无辜的鸽子替他干了不为人所知的坏事。当夜慕降临，装神弄鬼的表演开始了——
存之不知道师父干了什么坏事，只明白一天一夜未归的老道终于带着好消息回来了。
商队按照原路线安全穿越被土匪控制的峡谷，继续南下。
曹老大佩服虚空的智勇，于是细问因何而使胡子退让。老道没藏着掖着，开始了自己半真半假的吹嘘。
聪明的存之当然不信骗子师父的一面之词，于是根据他的吹嘘自己拼凑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大致是，走狗屎运的师父救下危在旦夕的匪头子，解决了集体中毒一事，还把几个没气的人给救活了，因此胡子们都欠他一个人情。
至于下毒啊借刀杀人啊云云，纯洁的小娃娃倒没那么多坏心眼往下想，想象空间都留给了大人们。
曹老二瞪直眼睛，亏得自己没对臭老道动粗，要不然……
“您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曹老大有恩必报，恭恭敬敬对虚空道谢，“在下欠道长一个人情，将来要是用得上任凭道长吩咐，曹某尽力而为。”
众人继续上路，存之也将这一天的情况做汇报。
小娃娃说出怀疑商队不走商而走镖的猜测，又讲了鸽子飞走以及书生丢石头的事，“师父，秀才哥哥应该会武功，这些时日我与之相处，见到他的虎口上有很厚的老茧。”
“师父，”存之一脸担忧，“鸽子跑了，我们不会有事吧？”
现在已知商队、书生和师徒二人身上都藏有秘密，鸽子冲着谁去还不一定呢。不过无论冲着谁，引起注意的情况都不妙啊！
虚空从容道：“乖徒儿，这几天别乱跑。”
“知道啦！”
存之歪歪脑袋，看一眼不远处的书生，“师父，那我可以和秀才哥哥玩吗？”
“小心点。”
·
小娃娃时刻注意身边的情况，但除了那天飞走的鸽子外日子一如往常平静。
商队走过烂泥镇堡，走过东京城，一路的安静几乎让人忘记了潜在的危险。
七月未到而夏至已达。
穿过沙河进入鞍山千山地界，地形开始变得陡峭起来。
存之年幼体力不支，常是走一段路就无法走下去，虚空背着她就像是在负重前行，任体力再好也撑不了多少天。
“师父，这商道走货好麻烦啊！”一路走下来小家伙深有体会，“要是有能比骡车马车更好更快的东西就好了……”
“有的，那东西在西洋叫火车。”一旁的书生插话，背着一筐子的书也很吃力，“要是能建铁路，咱们的行程至少要快一半，火车拉的东西也很多，不怕被胡子劫走。”
千山路陡，很多地段都驾不了车骑不了马，有时候甚至要出人去推车。一车车货物沉得很，推一下要歇半天。
“火车？着火的车吗？”小家伙问。
书生被逗乐，忙从背篓里拿一本书出来，狂翻几页，把画图的那一页递给她看，“瞧，这就是火车。车头这里烧煤发力，车厢可以装人也可以拉货物。它跑得很快，连千里马也追不上呢！”
要是真有一条从奉天府到旅顺的铁路，想想就刺激。
“哇哦！”存之惊喜，“好厉害，居然能跑得过千里马！”
旁的些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大笑不止。千里马可是一日千里，世上竟还有比千里马快的东西？
可笑，非常可笑。
“瞧，”书生又翻页，“这是铁路，火车跑得快全靠它！有了铁路和火车，无论是运送千斤之物还是日行千里都有可能！”
“喂，秀才！照你说火什么车路的，快过千里马还能承千斤物，那为何朝廷不修？”
“我看就是在做白日梦，什么日行千里，要能当真以后还要我们商队做甚！”
“就是就是。”
秀才没理会他们的冷嘲热讽，对存之认真道：“这是真的！此书乃魏源魏大人所著《海国图志》，传闻李鸿章李大人对此书赞不绝口……”
“师父？”存之看向一直沉默的虚空，师父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师父，您怎么了？”
虚空呆愣几秒，笑道：“朝廷曾在魏源完成《海国图志》后有过一次铁路大辩论，可后来因为利益冲突不了了之。就像方才这位小哥所言，火车若真的出现以后的运货生意便与商队无关。”
存之低头思索，“所以，为了保住自己手上的就先攻击入侵者？”
“不，它们不是入侵者，而是新生事物。”师父无奈叹息，“师夷长技以制夷，自强且求富。”
“师父，徒儿不太明白。”
“存之，要多看多想。”
路上这段小插曲很快过去，是夜，一行人在树林里歇息。
存之被白天的《海国图志》吸引，填饱肚子后就去找书生玩，请求书生多讲讲这些新奇玩意儿。
书生趁火打劫出了两道几何题要她求，小家伙拿着石头在地上演算，怎么想也解不出结果。
好在书生也没想为难人，给存之讲完解法就应了她的请求，“你还想听铁路和火车吗？”
“不，”存之摇头，双手托腮思考一会儿，道：“我想知道洋人的眼睛为什么是蓝色和绿色的，那是妖怪吗？”
“这……”书生犯难，“书里没有说这个。”
“没有吗？”
“嗯……但是可以肯定，洋人和我们一样都是人，在他们国家还有很多蓝眼睛绿眼睛的人，就像我们的眼睛是黑色的一样，一样平常。”书生道。
存之下意识摸摸自己左眼，心里有点失望，“还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吗？”
“千里传音术。”书生放下书拿起石头在地上画了两个圈，又画上一条线，把两个圈连在一起，“这是我听别人说的，这种千里传音术叫Telephone，两个人一人一个黑匣子，连着线，然后就可以千里传音了。”
“泰乐否？好快呀，要是能有千里传音就好了。”小娃娃叹气，用信鸽送一句话都要好长时间呢。
“还有吗还有吗？”
“有，这个是……”
一大一小在夜里畅聊，丝毫没有发现正在靠近的危险。
空气中飘过淡淡的血腥味引起了存之的注意。
“秀才哥哥，我闻到了血，他们正在靠近……”
“什么？”
小娃娃突然紧张地抓住书生的手，连呼吸都是颤抖的，“很多人……他们越来越近了。”
没有人发现什么不对，夜是如此寂静，皎洁的月光让人陶醉。
“他们，在哪里？”书生警惕扫向四周，在没有火光的地方，那儿的夜像一头蛰伏的猛兽。
“我……师父！师——”
“嘘！”虚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旁，“这半个多月太安静了，早晚有这么一天。徒儿莫怕，稳住呼吸，待会儿记得避开风向。”他叮嘱。
存之死死抓住书生的衣服，往他身后躲，“师、师父，血……他们身上有很多血的味道……”
“秀才，看好我徒儿。”
话音未落，一支利箭射了过来。虚空伸手抓住飞箭，掌心收紧将它折断。
刹那哨子响起，紧接着火星四起，枪林弹雨。
书生暗骂一句该死，从背篓里拿出手铳自保战斗。
安静的夜被撕破，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
虚空冒险奔向火堆，掏出药粉往火里倒。
白烟变成了黑烟，随着风飘向敌处。渐渐的，那边的火力压势变弱。
曹老大见机下令加大火力，一举将敌人消灭。他有心留活口，可俘虏却咬舌自尽，死前喊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Tennouheika banzai(音)！”
由于风向偏移，书生和存之以及少部分人不小心中了毒。
虚空让人起灶烧水，煮了锅大豆水喂给他们。后半夜折腾下来，总算解毒了。
“还是道长高见，让我们的布防避开风向，不然还真打不赢他们。”曹老大道谢。
曹老二带人翻遍尸体，什么有用的证据也没有，死的太干净倒不像是胡子所为。
这时候虚空给提示：“不如想想在过虎啸峡之前飞走的那只鸽子？”
“鸽子？”
曹老大和曹老二面面相觑，心直口快的曹老二问：“道长是怀疑我们的人里有内奸？”
他点头。
“放屁，都是信得过的兄弟！”曹老二冷笑，“要说有嫌疑，刚才穷秀才还使枪了！”
众人的目光看向还处在虚弱中的书生，视线聚集到了他身旁的那只精巧的长管手铳。
这绝不是一般人能用的，眼尖的曹老大立刻想起以前和洋人打交道时所谓的爵士们的配枪。
“不是我。”书生挺直腰板直视众人，“小生从未说过自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他冷笑一声，“二位当家的不如去看看那些人手里的是什么武器。”
“不用看了，都是些胡子常用的……他们做得干净，找不到什么东西。”曹老二死咬书生不放，“别以为老子不知道，这一路就你形迹可疑！”
就在他们各执一词时，车上虚弱得几乎没力气说话的存之终于开口，“师……师父！徒儿……看见有人……逃跑……”
众人脸色大变。
“糟了！老二快清点人数！”
“大哥，少了一个人！”
“快——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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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曹老二追人的时候，曹老大终于对师徒二人和书生的身份发难了。一路走来他们虽然没有害过商队，却存心隐藏实力混进来，没有图谋才怪。
“都是自己人，都是自己人。”虚空接下对方的发难，“老道要去旅顺与友人一聚，而秀才小哥的目的老道猜想是为了押镖。曹大当家的，这支应该是走镖队吧，押送的不是什么大豆，而是藏在货里的一味药材。”
他看向书生，“这位秀才兄弟，应该是你们东家的人。”
书生朝诸位作揖，“道长说的没错。东家不放心路途遥远，便派在下前来。见过曹大当家，冒犯之处请多海涵。”
说罢掏出信物相认。
曹老大认下信物，双方相互寒宣、抱拳认错。
书生没有怪罪，给了彼此一个台阶。
“这下误会解了，都是自己人。”虚空笑呵呵打圆场，“不过老道着实好奇，是什么原因让秀才兄弟如此低调行事。”
“道长见谅，”书生抱拳行礼，“这是秘密。”
见人家不愿坦白，他也不好追问，于是就专心照顾还处在虚弱中的徒儿。
谁没有个不可告之呢，对吧？
最后，曹老二追了个死人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