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游有方

    光绪二十年,春耕已过,五月立夏,存之拜别母亲离家远游。

    虚空用仅存的银子买了一辆马车,带着包袱和一个酒葫芦的全部家当与徒儿离开了赵家庙村。

    许是谷雨才过不久,天地湿漉漉一片,马车在泥泞的土路走的不顺畅。又因着这些日子湿气重,体魄不强的存之很快染上了湿疹,手脚又肿又痒。

    未出奉天府就挂了第一彩,他多少替徒儿的身体担忧。好在湿疹不难治,师徒二人在城中稍作歇息,把马车卖了换成盘缠开始划定远游路线。

    客栈里,已经剪成寸头的存之正在泡药水治湿疹。见师父在桌子上摊开不知道哪里顺来的地图,小身子努力挪动脚盆,终于凑到桌边。

    “师父,我们要去哪里啊?”她踮脚尖仔细看着这张制作精细的地图,图纸上的信息多到像是发现了新世界,“这里有好多东西师父都没有教徒儿。”小家伙怎么也没想到骗子师父只是出去卖马车,却拿回了新奇玩意儿。

    另一侧的椅子上,也多出来一个包袱。

    “这个是奉天省的海防图。”虚空道。

    存之吓了一跳,“师父,你可别干傻事啊!”

    老道淡定自如,“乖徒莫慌,明日咱们便动身溜走吧。”

    “可是师父,你拿着这个做什么?”

    “机密。”

    小家伙指着椅子上多出来的包袱质问:“那这又是什么?”

    “路上不慎撞了人,是他留下的。”虚空别过视线,“为师当时也是做贼心虚,没留意到。”

    “师父没有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师父在说谎!”存之鼻子贴近虚空仔细闻了闻,甩干脚跳到地板上,赤脚踩着地毯跑到椅子旁,又低头嗅了嗅包袱的气味。

    老道镇定自如,回来的路上自己就散去了身上沾染的那种恶心味道。

    但小家伙的鼻子还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是大烟,”她蹙眉,“师父你不是最讨厌大烟了吗?”

    她仍记得骗子师父讲故事时一遍又一遍对虎门销烟的夸赞,以及对大烟的憎恶。又仔细嗅着,还嗅到了十分淡的血腥,“师父你伤人了。”

    “不,”沉默的老道开口,声色冷漠,“为师杀人了。”旋即从袖口掏出一根糖葫芦,笑眯眯地引起小家伙的注意,“瞧,乖徒儿,为师给你带回了什么?”

    见到是吃的,娃娃立刻把所有的事抛之脑后,专心舔起食糖葫芦。

    虚空不动声色收好图卷入袖口,偷偷松了口气。

    见她吃得开心,骗子师父趁机开口:“徒儿,为师原本想去京城走一遭,但想起你那师伯还在旅顺,不如先去拜见拜见?”

    “师伯?”存之咬下半颗山楂口齿不清问,“师虎泥以前不素说寄几是自成一派吗?窝油哪里来的师伯呀?”

    “这……”老道摇头叹气,可怜兮兮:“徒儿你是有所不知,为师当年就因为抢了你师伯的一根糖葫芦而被逐出山门!想当年为师还和你师伯穿过同一条裤子,骗过同一个人……唉,这事不提也罢,丢人呐丢人。”

    说着拼命挤眼睛,边抹泪水边偷偷观察对方的表情。

    乖徒儿深受感动,眼里闪烁泪花,安慰:“师父不哭,徒儿这根糖葫芦就给师伯吧,就当做当年师父不懂事的赔礼,呜呜呜!”

    “呃……”他嘴角抽搐看着递过来的半根糖葫芦,糖衣已经被小娃娃舔没,还剩酸酸的三颗半山楂,半颗山楂上还挂着娃娃的口水,“乖徒儿啊,为师觉得还是重新买一根比较好。”

    乖徒儿抱住师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他身上蹭,然后愉快的吃完了糖葫芦。

    夜里,小家伙摸黑下床,点了盏烛灯溜进师父的房间。她悄悄打开多出来的那只包袱,发现里头装的是衣服和几两碎银时顿觉后背发凉。

    缓缓转身,却不知虚空何时站在了身后手提灯笼幽幽笑着。

    “乖徒儿呀,你在找什么呢?”

    小家伙倒吸一口凉气,吓到松手:“师、师父!!!!”

    虚空眼疾手快接住即将掉落的烛灯,重新点亮房间。

    师父苦恼抚额,仰天长叹:“唉,为师如此精湛的演技都失效了,这就是名师出高徒吗?”

    “师父!”存之气急,“别拿徒儿当三岁稚子了!您其实一开始就打算去旅顺吧?!”

    “嗯,对。”

    他没有狡辩,倒让准备飙演技的存之出乎意料。

    “有什么事是徒儿不能知道的吗?”存之问。

    老道再次点头,却笑了:“你啊别多想,就当是一场修炼吧,现在还不可以知道呢。”

    哼,不说就不说!小家伙气鼓了双腮,转身回房睡了。

    ·

    存之醒来的时候,日头高照。她眯眼盯着正挂头顶的太阳呆滞几秒,刺目的阳光终于让脑子稍稍回神。

    身下垫着干草,尘埃在空中起舞,耳边不时传来男人们的交谈声和骡子啼叫,而她则随着车轱辘转动的节奏一点点移动。

    小家伙一边揉揉睡眼惺忪的右眼,一边东张西望没见到师父的身影,转过身瞧见一位瘦小子在架车,于是爬到车头坐在一袋货物上,小手戳戳那小子的后背,用软糯的声音问道:“大哥哥,我们要去哪里呀?”

    瘦小子回头看一眼,笑道:“小兄弟,你终于睡醒了。别害怕,我们是到往营口做买卖的商队。”

    “大哥哥,我师父去哪里了?”存之半跪在骡车上挺直上半身东张西望,张开双手做喇叭状呼喊:“师——父——师——父——”

    师父没有出现,回应人的是瘦小子的解释:“虚空道长在前头和我们的老大商讨事宜,小兄弟你且安心等待吧。”

    她左右瞧瞧这一队人马,并未见他们控制自己的行动,看向自己的眼神虽然凶煞却无一丝歹意,于是点头,但心里的警惕半分不松。

    又过了一会儿,商队在前方的大车店歇脚,存之这才从人群里见到一身道袍格外扎眼的师父。

    她迅速跳下二尺高的骡车,顾不上摔了个狗啃泥就屁颠屁颠奔向师父。

    虚空见到灰脸娃娃扑来,用拂尘隔开二人距离,随即蹲下身用帕子把她的小脸蛋儿擦干净,才一把将小家伙抱抱举高高。

    存之有点晕,挣扎了一下没用,索性由着他来了。

    “师父,我们这是到哪儿了?”小家伙害怕陌生的环境。

    “再往前走二十几里地,便是白塔铺了。”虚空将小家伙放到地上,牵起她的手道:“徒儿莫怕,我们暂且跟着商队走一段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师父,他们要到营口去做买卖。”存之眨眼睛道,“您知道商队做的是什么买卖吗?”

    虚空回答:“运的是一些药材和豆子,在和洋人做买卖。”

    这会儿商队歇脚,开始喂马补水。因为路上保护费不便宜,所以跟随队伍的外人除了师徒二人就只有一个投奔亲戚的书生。

    随行一路商队不会提供粮食,吃的要么自带要么向他们买。歇脚的时间不长,草料喂完后又要接着赶路。他们一般不会歇太长,大多时候会一直走到天黑,所以队伍中的人鲜有交谈,叽叽喳喳的只有师徒二人,每个人都在尽量保持体力。

    过了白塔铺路途更为遥远,穷山峻岭路上难免有匪盗横行,不得不多加注意。

    可即使人在路途,存之的功课依旧不能落下。

    赶车的瘦小子这些天都和师徒二人待在一块,小娃娃的背诵常常折磨着自己。好在小东西是个好奇的家伙,一路上有趣的问题无数,也是为他解了途中的乏闷。

    一直与人疏远的书生也被娃娃的聪慧吸引,饶有兴趣与她探讨诗词歌赋。由浅到深,无论四书五经亦或诸子百家,虽见解不深但不同寻常。

    若有引得娃娃兴致,这交谈还可以持续到夜幕降临。

    书生觉得传统的中学并不难,于是换成近日学到的西学,不论格物致知而论天文地理。

    他先是举例《孙子算经》中的鸡兔同笼典型,然后引入西学的未知变量概念教导小娃娃。娃娃也认真听着,不懂就问。

    一盏茶过后书生出题:“今有三人共车,二车空;二人共车,九人步,问人与车各几何?”

    引出的仍是算经中的题目。

    存之按照解未知数的要求列式,不消片刻求解三十有九人。

    书生惊喜,又讲入了简单几何学。小家伙的接受能力很强,唯独对这些数学不感兴趣,所以没多久就在书生滔滔不绝的传授中游梦周公了。

    虚空将一切看在眼里,特意套问书生师出何人。书生谦恭连连,话中打太极,只道自己是个穷秀才,先前读过点西洋学而已。

    “道长的徒儿着实聪慧,可惜要成为小道士了……”穷秀才遗憾道。

    老道笑笑,“聪慧是聪慧,就是心性不定,修行之路道阻且长啊。”

    “小生有句话不吐不快,无礼之处望道长海涵。”

    “你且说说。”

    书生双手作揖道:“小生觉得小娃娃理应上私塾、考取功名,为官报效朝廷、造福一方。”

    存之的聪慧着实让人喜爱。

    虚空笑而不语,脱下外袍替存之盖上。小娃娃迷糊着眼睛看向他们,翻身低低笑了起来,打着哈欠插道:“秀才哥哥太瞧得起我了。”

    “乖徒竟然未睡?”

    “是师父你们说话声太吵啦。而且,这骡车好颠簸……”

    存之一边把自己卷成春卷一边眨眼睛,乌亮的右眼在黑夜里像极了闪烁的星辰着实可爱。

    “师父你还不睡吗?”小娃娃再次困顿,往柔软的干草堆里靠。

    书生也打着哈欠,伸完懒腰准备在另一侧躺下。

    虚空揉揉她的小虎脑摇头,“起风了,徒儿要当心。”

    话音刚落,天地忽起大风、飞沙走石。

    马儿躁动不安,发出阵阵嘶鸣。商队因着突如其来的怪风被迫停留在原地,尽力维持队形。

    存之被沙子迷了眼,努力钻进师父的怀里。虚空一手护住小娃娃,一手挡着飞沙,警惕地注意周遭动静。

    “莫怕,只是风而已。”他的镇定和沉稳有力的声音安抚了小家伙紧张的心。

    怪风呼啸而过,渐渐停歇。

    小家伙从虚空怀里爬出来,刚想夸一句“师父威武”却瞧见老道身体颤抖,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唧:“吓死为师了,还以为胡子要来了呢……”

    存之:“……”喂喂喂,戏演过头啦骗子师父!

    好在什么事也没发生,怪紧张的。

    商队老大让人清点货物,下令原地修整一柱香,连夜赶路。

    一行人顺利来到十里河补充粮草,领队的曹老大下令在站外的客栈暂歇一晚。

    虚空身上还有银钱,于是要了一间房。存之高兴地吩咐店小二准备澡盆,痛痛快快洗了一次澡。

    老道连夜把徒儿换下的衣服洗干净,又替她准备早先做好的麻衣,自己就着烛光缝补刮破的道袍。

    一夜无梦,众人于清晨中收拾远行。

    离开十里河,商队南下行进。刚做完早课的存之闲来无趣,便央求师父陪自己玩耍。

    虚空笑笑,随手从麻袋里掏出几粒黄豆,对着空中弹指,下一秒天上就有什么东西落了下来砸中他人。

    “他奶奶的!”前头一阵咒骂,“这破鸟没长眼睛,怎的砸老子头上了!”

    “咕咕咕——”

    “大哥快看,是只信鸽!”

    商队曹老大意识到不对,连忙抓住挣扎的鸽子上下翻找,可什么也找不到。

    “莫非就是只野鸽子?”曹老二猜测。

    曹老大让人拿了些鸟食来,却不见鸽子吃下去。

    这时,虚空隔空喊话:“曹老大,这鸽子是老道为徒儿打下来加餐的,可否还回来?”

    “道长,真是你打下来的?”曹老二问。

    虚空点头,“然也。”

    曹老大接过话,“既然如此,那道长再打一次吧!”说罢,便放飞了鸽子。

    存之眼睁睁看着梦中的烤乳鸽飞走,心里很不是滋味。

    “莫急,待为师再来一次!”

    话音未落,虚空弹指一挥,接着腾空而起,踩着前头人的肩往上一跃,顺利捉住了那只鸽子。

    “好耶!师父,徒儿想吃烤乳鸽!”小家伙在下头大喊。

    曹老大眯起双眼,戒备。

    可就在这时厉害的师父却踩空了,径直下落,差点把领头撞个人仰马翻,到手的鸽子又飞了。

    曹老二见状驾马拔刀,直接将那快要逃走的鸽子砍成两半。

    虚空屁股着地,嗷嗷大叫起来。

    存之叹气,没脸见人了。

    一道阴冷的目光扫过师徒二人。

    “道长好轻功,哈哈哈!”曹老二的马停在虚空的面前,居高临下看着他。

    老道不好意思挠挠头,慢吞吞站了起来,拍拍屁股重新回到骡车上。

    小家伙盯住灰头土脸的师父,想起当年在雪地上龙飞凤舞的场景时忍不住疑惑,“师父,您不是会飞吗?”

    虚空眨眨眼,做了个“嘘”的手势。

    存之会意,又转身掏麻袋,抓出了十几粒黄豆捧到师父跟前,“师父,我想学您的弹指!”

    “当真想学?”

    “想学!”

    老道随手扯出一根干草递过去,“先从这个开始吧。”

    “可是师父,我不会。”小娃娃道。

    虚空两指夹起干草,动作缓慢,“捻住它,手腕轻轻一转,两指借力一丢——”

    “啊——谁!谁拿石子扔老子了!”

    存之在曹老二的愤怒声中摇头,表示没看清楚。

    老道又演示一次。

    “啊——谁!到底是谁!”

    她接着摇头。

    虚空动作放得更缓,可出力不减反增,尖细的“嗖”声撕破低空,势不可挡。

    “啊——”

    前头惊马,把曹老二甩了下去。

    啧,偏位了。

    “谁!他奶奶的是哪个偷袭的兔崽子!”

    这次终于看清楚了,小家伙捧腹大笑起来。

    至此,存之每日给自己增加了一门功课——丢干草。

    为了奖励小家伙立下目标,虚空在第二天又打下了一只鸽子。

    这次,曹老大爽快的把鸽子还给了师徒二人。

    接下来一连三天都吃到了香喷喷的鸽子菜的存之满足长叹:“师父,虽然天上不掉馅饼,但是会掉鸽子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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