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离家

    送走虚空道长之后,一家人长松一口气。王氏不知这个决定是祸是福,但三儿子认同却让她放了不少心。虽然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但生逢乱世,作为母亲她希望小女儿平安一世。

    存之不知道王氏为何忧虑,只能依偎在母亲怀里,用自己的小脸蛋蹭蹭,安安静静陪在她的身边。

    王氏在烛光下缝补衣服,过些天要到集市采办物食,还是要穿体面一些。

    “小妹……”

    “娘,孩儿叫存之。”

    王氏偷偷抹泪,“我儿啊,为娘只愿你好好的……”

    “娘,那我能在大家的面前露出左眼吗?”

    “不!”王氏像是被什么吓到一样突然严肃起来,“存之切记,不要让其他人看见你的左眼!”

    “孩儿明白。”存之嘻嘻笑着,“娘,倘若孩儿能在其他人面前露出左眼那才叫好好的。所以啊,骗子师父收我为徒,或许才是孩儿最好的出路。”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王氏注视着女儿的黑眼珠,忘了手上的针线活。

    存之吐舌笑道:“骗子师父这么说的。”

    母亲又抹了一把泪水,长长叹息。

    这时,张作霖走了进来,把存之带回屋睡觉。

    小家伙打了个哈欠,上坑准备闭眼,却突然被张作霖问起“溯源之法”的秘密。

    “骗子师父说早就知道三哥不信,所以让存之告诉三哥。之前骗子师父就和存之玩过这个游戏啦,其实很简单,都是观察得到的结果。”

    存之揉揉困倦的眼睛,“第一,三哥带回来的菜比二哥要好一些,所以推定三哥在厨房打杂,有机会抢到好菜。”

    难怪会跑到厨房看一下。

    “第二,三哥身上的鸡血味直到现在还没散完。”

    张作霖闻闻身上的味道,没发现什么不对劲,“为什么说是鸡血而不是鸭血鱼血?”

    “有区别啦,我的鼻子能分辨呢。”

    “那……第三点呢?”

    “第三,是因为三哥身上有两种不同的脂粉味,而三哥的辫子沾上了蜘蛛网和泥巴哟!”

    张作霖立马摸自己的辫子,终于发现了点东西。此刻他才心服口服,服的不是存之的观察力和灵敏的嗅觉,而是虚空道长的伯乐之识。

    “四弟,”兄长语重心长道,“跟着道长好好学本事。”

    小家伙缓缓闭眼,呼呼大睡。

    ·

    次日早,王氏和张作霖出门置办年货,二哥张作孚则上山找野味添菜,存之不想留在家中便满村子找她的骗子师父。

    虚空道长像变戏法般出现在她的身后,小家伙只感觉双腿离地,而后就坐在树上下不来了。

    “乖徒儿——你怎么跑到树上了?”老道甩一下手中的拂尘,摸着长长的胡须笑问。

    存之新奇地向四周张望,然后低头看向他,“骗子师父,你怎么变小啦?”

    “你看到了什么?”师父问。

    寒风掠过,小家伙冻得涕泗横流。她裹紧身上的旧袄子认认真真向四周扫一圈,兴奋道:“好多东西!”

    “冷吗?”

    “冷!可是能看到好远的地方呀!”存之踮起脚尖,妄图看到更多,却一个不注意滑了脚径直往树下掉。

    虚空眼急手快接住小家伙,把她放到地上半蹲下身与之平视,“毛毛躁躁不像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视为莽!”说罢用拂尘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存之吃痛,辩解:“可是站的高看得远啊。”

    老道满意点头,却泼冷水:“高处不胜寒。”

    小家伙一知半解。骗子师父好像说了什么,好像又没说什么。

    虚空站直身牵起她的小手,“存之,今后你与为师的每一天皆为修行,莫要粗心大意。”

    “哦。”

    “先前教你的《三字经》还记得吗?”

    “记得!”

    “乖徒儿,随为师过来。”

    老道牵着小娃娃来到村河岸旁,他们落足于一片没有痕迹的雪地上。远处群山万壑,层层叠叠,寒风卷着云雾缭绕在山峦之间。灰白相间的天空无波无澜,厚重的云层掩盖了太阳的光耀,让这一片天地显得格外幽静。

    “师父师父,这里好安静啊。”存之哈出一口白气。

    “徒儿,去后边找两根树枝过来。”虚空吩咐。

    存之照做,不一会儿小身子便拖来了两根长枝。

    他朝长枝比划几下,拂尘一挥树皮脱落,又一挥截掉了多余的枝干。

    小家伙看得新奇,“这就是法术吗?”

    他又让她拿走一根,自己捡起另一根开始在雪地上写字,“非也非也,此乃功夫。”

    说话间脚尖轻点跳到雪地中央,以一点为中心向四周腾飞,长枝代笔龙飞凤舞写下几行字,最后空翻回到原位。

    雪落收笔,雪地出现了一行苍劲有力的字。

    “我能学吗?”存之问。

    虚空摇头,“你体弱,不适合。安心跟为师修练,以后的路长着呢。”

    娃娃嘟起小嘴,开始认真练字。一笔一划犹如鸡爪,出笔却丝毫不慌。

    老道点头,从宽袖里掏出酒葫芦自在畅饮。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不好不坏。

    过了年,又是新的开始。红红火火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腊八这天院里的腊梅盛开了,随着梅花清香传开的便是李媒婆登门道喜的声音。

    破天荒睡个懒觉的存之被吵醒,迷糊的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二哥气愤填膺而三哥面无表情,与之对应的是母亲的左右为难。

    李媒婆送来的点心和糖母亲终究收下,怒不可遏的二哥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理。三哥倒沉得住气,但存之知道他是在忍,也在自责。

    一家子的和和美美不复存在,他们像一块碎镜怎么也粘不回来。

    二哥开始和母亲怄气,谁也不肯让步。存之开心地吃完李媒婆那天送来的点心和糖,却怎么也想不明白矛盾因何而起,只知道这两天自己肚子好饱,好开心哇!

    “你把东西全吃完了?”虚空听着徒弟的诉苦脸色阴沉,“你个不孝徒,居然没有想到留一点孝敬为师!”

    存之抗议,“可是师父每次混吃骗喝也没有留给徒儿一点东西呀!”

    心碎的声音。

    “胡闹,这都是他们心甘情愿的!”

    “扯淡,是师父你在招摇撞骗!”

    “不孝徒!”

    “大骗子!”

    师徒俩互戳伤口互不相让,你来我往不死不休,全然将今天的修行任务抛之脑后。

    又过了一段日子,张作孚决定离家闯荡。

    临走前,他对他们道:“三弟、小妹,你们记住二哥的话,等二哥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们和娘接回来。”

    家中唯一沉稳的张作霖失落地送别了二哥,心中更加渴望独立。而幼小的存之却不懂悲欢离合,独自爬上村里最高的那棵树默默目送兄长远行。

    师父说过此去一别,西出阳关再无故人。

    ·

    过完元宵,存之搬家了。他们仍住在赵家庙村,只不过是换了一处地方,家里多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是个兽医,张作霖曾经卖过包子也学过木匠,却是不知道兽医如何。不过之前他的生意不挣钱,因此决定沉下心和继父好好干,努力挣钱。

    虚空在私塾混得如鱼得水,存之也沾光有了握笔写字的机会。小娃娃就像只快乐的麻雀不停挥动脆弱的翅膀,朝云端翱翔。

    后来又是一年过去,三哥也离家闯荡了。背影单薄的少年在村口等待手足的远送,可就像上一次二哥离家一样,他疼爱的小妹也没有出现。

    少年叹气后决定不再执着,拿起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开。

    这一次存之爬的位置更高了,一直盯着三哥离开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山的那边。

    幽静的山间小道,再无熟悉的人了。

    眼前一黑,娃娃单薄的身子就像断了绳的风筝飘落,重重摔进师父温暖的怀抱。

    她这一病,便烧了三天三夜。

    日子还要继续,病好后存之的性子更加欢脱,但身体却总是怏怏的,大病没有小病不断。还好骗子师父医术尚可,几年来也帮忙养着。

    秋去春来,转眼一年又一年,存之从三岁稚子变成了八岁总角,碍事的辫子也越梳越长。

    小家伙想过要剪断,但母亲死活不肯。王氏期待有生之年能看见女儿出嫁,也好过变成男子颠沛流离一生。

    若是不曾享受自由,本应可以忍受囚困。但悲欢离合人间常态,这一次该存之远游了。

    信鸽来了又去,无人知晓。而在私塾小院里,师父对着跟在身边修行五年的小家伙说:“存之,你我师徒二人止步于此五年矣,是离是合该时候做出选择了。”

    “骗子师父终于没东西教啦?”存之同往常一样嬉皮笑脸,吃着不知道哪里混来的烙饼右眼放光。

    虚空这些年没有刻意教她世俗规矩,除了《三字经》是从小背到大的科目外,四书五经也是去糟存精,东学西学各有涉猎。

    本来自己就没个正经样,他也不求未及涉世的徒弟能一下子懂规矩。

    “你且说说,这些年学了为师什么本事?”他问。

    存之放下烙饼认真思考起来,“天文地理,格物致知,很多东西学了好像又没学。”

    “为何如此?”

    “嗯……”小脑袋瓜歪了歪,“难道是师父藏私?”

    虚空掏出酒葫芦大口灌进肚子,听到这句话时没差点呛死。忍了又忍,心里默默说服眼前这个欠揍的混蛋小子是自己的宝贝徒弟。

    “医术你学不了,功夫我教不了,而风水八卦又不肯学。为师自认为倾囊相授,何来藏私?”他摸着自己的长须缓缓摇头,甩一下拂尘似有不满,声音沉下几分:“徒儿哟,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

    “徒儿知错了。”

    存之收敛了嘻笑与不正经,端坐,双手合举而行拜礼。一拜再拜,她摘下了遮挡左眼的白布,露出鲜为人见的棕红色眸子。

    “师父在上。”

    小家伙一黑一红的眸子认真看向老道,“徒儿学了许多书中知识,知晓许多大道理。书中常言大丈夫志在四方,徒儿不是大丈夫,却也不愿在此浑浑噩噩一生。”

    “我的傻徒儿哟,”虚空放声大笑,“你且看这树努力存活,且看那春燕筑巢育雏,又看村口赵四家儿子为娶亲忙碌,再看山脚猎户一家的天伦之乐……这难道就是你认为的浑浑噩噩吗?”

    存之回答:“不是,却也非徒儿所求。”

    他又接着说:“你要知晓,生养之地并非牢笼。为师是希望徒儿与为师出去走一遭的,倘若你母亲不愿意那便作罢了……”

    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

    “请师父给徒儿一点时间,”存之三拜,目光坚定,“过了春耕,徒儿与师父远游。”

    春耕不过是近些日子的事,时间还来得及。

    老道虚虚抬手,点头道:“你我师徒缘分还在,起来吧。”

    “谢师父。”

    “徒儿,你这眼睛还是遮住吧,出门在外难免惹眼。”

    存之拾起白布默默系上。“师父,”她遮住了那只棕红色的眸子,“您说我的眼睛为何如此?存之听先前出门做生意的赵蛋他叔讲,海边来的洋鬼子有蓝眼和绿眼,很多,长得不像我们,说话也听不懂。”

    “为师不知,”虚空看一眼矮几上小家伙随手放的烙饼,坦白,“但你的左眼除了颜色之外与右眼别无二致。”

    “我难道不是妖怪吗?”小家伙问。

    他伸手拿起烙饼笑着反问:“徒儿可曾见过妖怪?”

    存之摇头,垂头却道:“可师父是道士,村里人都说道士捉妖。”

    “你可曾见过为师捉妖?”他又反问。

    娃娃接着摇头,诚实道:“因为师父一直在装神弄鬼。”

    骗子师父仗着自己会风水八卦又收费便宜,十里八乡红白喜事、一个混吃片喝的机会也不放过。虽然作为徒弟没有见识过他的法术,但不知为何“虚空道长”这个名头总是管用。

    老道因恼羞红了脸,故作镇定,“咳咳……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乖徒就别说出口了。”说罢便迅速将烙饼塞入袖口,立刻赶人。

    存之起身拜辞,离开了私塾。她一步三回头,总觉得自己落下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

    母亲王氏得知小女儿远游的想法死活不同意,威逼利诱不成又将她禁足,连虚空道长来了也不让见。

    一天又一天过去,家中气氛怪异起来。

    存之不哭不闹安静待在家中,早晚功课不落,不去私塾后倒也得了个轻松。

    继父不知道存之的女儿身,只道男儿出去历练是好事,便劝王氏想开点。王氏忍无可忍,终是把小四的女儿身吐露。

    男人思量着要将女儿相个人家嫁了,王氏也同意这件事。于是夫妇二人商量春耕过后一人去打听求娶人家,一人看着女儿以防变数。

    王氏时刻注意存之的情况,却见小家伙难得规规矩矩不免心生疑虑。夜里,她与女儿在闺中密谈,奈何怎么苦口婆心也劝不动人。

    母亲说:“你可是要嫁人的姑娘啊!”

    存之回道:“孩儿读了圣贤书,知晓天下事,志向四方而寻八方之路……所以,孩儿不嫁人。”

    母亲又道:“自古以来女子嫁人天经地义,不嫁人变成老姑娘,岂不惹人非议!那些圣贤书天下事,又与女子何干!”

    存之苦笑,悲伤地扯下白布露出棕红色的左眼,“娘,您敢让孩儿露出这只眼睛吗?师父说孩儿的左眼与右眼别无二致,孩儿的左眼不是妖怪也不是什么诅咒,是凡人肉眼。”

    棕红的眸子在昏暗的夜里比黑色的右眼更亮,月光下仿佛山里头捕食的野兽发出地狱的幽光。

    王氏受惊,忙上前盖好她的左眼。

    存之又笑了笑,借着窗外溜进来的月光在柜子里翻找,终于找到一把长剪子。然后她解开自己的长辫子,散开一头黑色长发。秀发似轻纱披散两侧,柔美的月色将小姑娘稚气未脱的脸蛋衬托出动人的纯洁。

    如若能梳成妇人髻,娃娃应是这十里八乡最动人的姑娘。

    “娘,”女儿捻起一缕青丝,咔嚓一声剪了下去,然后把那缕发交到母亲手里,右眼黑眸流露着决绝,“孩儿去意已决。”

    王氏捧起那缕青丝啜泣,“你大哥早逝,二哥三哥出门闯荡,现在你又执意要走,为娘舍不得啊!”

    “咔嚓——”

    存之又剪了一缕青丝,“孩儿会回来的。”

    “不!”

    咔嚓咔嚓,一下又一下,一缕又一缕。剪断过往,改头换面。

    王氏夺过剪子砸向角落,抬手狠心给了女儿一巴掌。

    小家伙嘴角被打出血丝,半边脸肿涨。

    她摸摸脑袋,估摸着还有半边头没剪,于是踉踉跄跄去找剪子。

    王氏还想阻拦,却被存之大吼:“娘!”

    刹那,天地万物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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