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嗒——”
裴初之从混沌中醒来，一时间难以消化这个诡异的情况。
没错，诡异。
她一睁眼便对上近处一张苍白的脸，眉目如画，煞是好看。
然而回过神来才发现，这年轻男子肩头、胸前的白衣都已染了不少新鲜的血迹。
他此刻勉强撑着地面，嘴角还有不断涌出的鲜血顺着苍白的下颌流下，滴落在了裴初之的心口。
那男子似乎也才刚发现她，惊愕到瞳孔微张。但他的视线仅停留了短短几瞬，便重又勉强支撑起自己，抬头看向前方。
不知为何，裴初之觉得自己心口炙热的吓人。她伸手去试探，下一瞬，如同雷击。
她颤颤巍巍地坐起身来，看向自己努力维持镇定的双手。
那染着鲜红的纤细手指极为精巧，质地温润，分布着如春水涟漪般的淡色纹路，其间点缀着亮银色的小钢钉，如同落入水中的繁星。
是木头。
她匆忙翻看全身，都是木头。
如今这副身躯精致小巧，竟是木偶。
一声巨响在裴初之身后不远处响起。
她回首仰望，只见方才还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血衣男子又受一击，此刻背对着她跪倒在地。
他身上简直数不清有多少伤口，一时间鲜血如注，在脚下汇成了小小的溪流。
好烫！
裴初之连连跃起，避开这滚烫如岩浆一般的血流。
更远了一些她才发现，血衣男子的右前方还浮动着一个身着青蓝华服的厉鬼。幽幽绿光围绕着他的周身，看不清面容。可即便如此，裴初之也能感受到那道悲伤而又饱含恨意的复杂目光。
显然，血衣男子一身的伤都是拜他所赐。
“你为何还要阻我？！”那鬼嘶吼着，飞快挥手，又是一击。
血衣男子闷哼一声，这回彻底摔落在地上，但他全然不顾满身伤口，又固执地撑了起来与其对视。
“收手吧，和我去地府，不然你会灰飞烟灭的！”他起初还努力维持着自己已经发颤的嗓音，但最后一句再也无法顾及，近乎是低吼了出来。
青蓝厉鬼猛地闪现至血衣男子身前，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你有什么资格劝我？你以为是谁害我走到今天这步的？！不是你吗！”两行暗红自他模糊的面孔上渗出，可悲可怖。
血衣男子呼吸困难，再无法蹦出一个完整的词句。在极度虚弱之下，连肩头的两朵生火都显现出来，在阴风中艰难地摇曳，大有变淡之势。
厉鬼松开了手，但又重新做出了蓄力的姿势。
他要下杀手了！
裴初之握紧了拳，那人的两肩鬼火起初如此明亮，显然阳寿未尽。
怎么办，即使现在毫无力量，她也没法做到置之不理。
心口的灼烧感逐步扩大至全身，万物寂静，视野内的所有都抹上了一层灰色，只有那血衣男子一身鲜红如同黑夜中的熊熊烈火。
一道微弱的流光滑过灰色世间。
“唰！”
她竟不受控制地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吸引向血衣男子。
“珰！”
清脆的一声。
那一瞬间在裴初之眼中无限拉长。
她看见了那道消逝的流光又一次出现，如水光潋滟一般围绕着对方戾气四溢的一击转了好几转，奇异的光晕溅出，原是一个个复杂的字符。
灰色褪去，黎明前夜微弱的声响也再次回归耳中。
厉鬼的重击没有落在血衣男子身上，但也没有让裴初之承受。
她看向自己的心口。
原来是木偶戴着的巨大银锁裂了。
好险好险，感恩工匠的独特品味。
另一旁的鬼和人也都小愣了片刻，完全没料到会突然杀出来一个木偶。
瞬时间，厉鬼已经退后数步，远远传来他的讥笑：“呵呵，天之骄子，原来到最后还要靠一块破木头救命。罢了，今日就饶了你，任你自生自灭吧！”
说罢，远处传来一声音调诡异的哨声。青蓝厉鬼就这么消失在了原地。
“砰！”
血衣男子一下子跌倒在地。
脸朝下，胸口还紧紧压着裴初之小小的木质身体。
“……兄台，你觉不觉得硌得慌？”
虽然裴初之知道这人八成也不是故意的，但还是忍不住吐槽。她想多听听这具木质身体发出的声音，让自己适应现状。然而，又细又微弱的声音，她一时间实在习惯不了。
“喂？”
她又提高了些声音，依然没有任何回应。
看来这人已经失去意识了。不过她能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好在还算有力，不像是垂死的样子。
裴初之叹了口气，眼神逐渐转为茫然。她垂头丧气地发了好一会呆，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都沦落成什么样子了，居然还有心思去担心其他人。
东岳城混乱的那一幕不断翻来覆去地在她眼前重演。
所以说是真的有一个和她长得一摸一样的东西推到了城隍像吧。
也许还干了些别的事。
还有，连累了黑衣。
她强迫自己去不断回想那一刻。黑衣是怎么在浓重的黑暗中提前感知到蔓延而来的冷焰的呢？他又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挡在自己身前？
明明他还有大好的未来。
明明，所谓的云河无常只是一个被地府排挤的异类。
明明，选择自己逃命才是他最优的选择。
可惜无论如何思索最终都还是指向同一个寒气逼人的结局。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魂灵被打散是那样的。
原来，触感是那样，像从指尖穿过的细沙。
木偶不会流泪，也没有除了微笑之外的其他表情。裴初之直视着连一颗星星也没有的天幕，不知眼神该如何聚焦。
“哟，这有个半死不活的人。”
一张青白鬼脸将裴初之的视线挡的严严实实。长得是挺吓人的，可也完全掩盖不了眼中清澈的愚蠢。
“唉，你还管他呢！这都快天亮了赶紧回吧。”
一老鬼粗声粗气地吐槽着，说着还把那青白鬼脸一拽。
“我这不是找不着云河无常，顺手勾个魂回去冲个业绩也好嘛。”
“哟喂，说你是个新兵蛋蛋吧！你还惦记着找那云河无常呢？你咋不直接跳忘川呐？那可是个推了城隍像，还拔了无常舌头、割了判官喉咙的头号通缉犯哟！啧啧，你也想像门口那愣头青一样灰飞烟灭？”
一桩桩新鲜的罪行重重地压下来，裴初之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不是愣头青。
她费了好大劲才堵住嘴边的话。
“那我去缉拿她放走的鬼魂！”
“老子真是，那放出来的是大厉鬼！大厉鬼！你师父我都不够他塞牙的，你别眼高手低，先把卷筒开开吧你！”
老鬼十分火大地拽走了青白鬼脸，一边拽还一边恼怒地训斥些什么。
听得声音逐渐远去，再无法抑制的愤怒、痛苦和憋屈才一齐爆发出来，一时间在脑子里横冲直撞，撞得她生疼。
剧烈的头痛中，四周枯草化作无数巨蟒向她张开血盆大口。裴初之知道那是她的意识又开始模糊淡去了。
再次陷入混沌。
这一睡又不知过了多久。
她久违地希望干脆别醒了。只是木偶睁着的大眼睛并没有眼睑机关，实在由不得她闭眼逃避。
他祖宗十八代的，真累。比她之前熬了一旬猛追厉鬼还累。
裴初之十分憋闷地跳起来。
“咦？”
她这才发现原来有个人一直在旁边。
那人拖着腮，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正泠泠倒映出自己现今的大概模样。裴初之好奇地往前探探身，但限于距离，只能模糊自己有着圆头圆脑的身形。
“当心。”
那人扶住即将摔落的裴初之。
“这样你能看清我的样子吗？”
他误会了裴初之的意图，反而离裴初之更远了些。
“……嗯。”
其实裴初之早认出来了。
那张惹眼的面孔如今也同他的衣物一般，血迹斑斑，似白雪地落满红梅。
“我叫闻在野。是清南闻氏一族，三年前曾在不周山一带历练。”
清南闻氏一族？
裴初之尴尬地笑了笑。
几个衣衫花到晃眼的身影在记忆中跃起。
她依稀记得刚开始当走无常那会儿迫切地想做些成绩出来，于是除了日常勾魂外，还会捉些孤魂凶鬼。这便少不了碰上通灵师之类的角色。
大家随时按先来后到分配案子，然而总归会有几次时机模糊。若是对方也一样强势，那便少不了要争斗一番了。
额，其中好像就有几个自称清南闻氏的年轻人。
不过这都快过了三年了，面前这个闻在野不会是来报仇的吧？
“清南一族啊，哈哈哈。”
她正费尽心思想着措辞，却忽然灵机一现：她现在是木偶身躯，面目全非，她亲爹见了肯定也只当是个垃圾吧？
裴初之沉下声音：“有名的通灵一族，今日初见，果然不同凡响。”
闻在野迟迟没有接话，只是注视着她。
裴初之越发忐忑，久到她怀疑他是不是透过这副木偶躯壳看到了自己的魂灵时，闻在野才简单回应。
“今日初见，过奖。”
裴初之松了口气。有赖于多年话本子的浸淫，她略一思索瞎话便张口就来。
“我乃木林真人门下弟子，真人唤我阿初。我们师门避世修行，奈何遭奸人所害。我的魂灵便被缉在了这副木头躯壳里。唉。”裴初之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我本陷入沉睡，但所幸被闻兄的血所唤醒，真是多谢！”
闻在野垂眸淡笑道，“无事，不足道也。闻某还需多谢阿初姑娘的救命之恩，不是吗？”
这么一说好像也是。
裴初之捧起胸前近乎断成两半的银锁。如今称其为银锁都不算贴切了，也许叫两坨黑块更合适。
“姑娘的银锁定是极为珍贵之物，却因闻某而损毁，实在是惭愧不已。”闻在野盯着银锁残骸看了一会，饱含歉意道，“闻某……愿助姑娘寻回身体以表歉意，也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裴初之的木偶眼睛无法再瞪得更大，“义士此话当真？”
“当真。如若不放心，姑娘可与我签订魂契。”闻在野认真道。
签订魂契？裴初之忍不住怀疑这人是不是有点，奇怪。
“言重了，倒还不至于用你的魂灵归属做担保。只是你我说到底才萍水相逢，我一时无法信任你罢了。”
裴初之三年来也勾了不少魂，见识了迥异的人，能够模糊感觉到闻在野并非恶人。
可他虽然看似温和坦诚，但每句话都是斟酌之后才装入精心预备好的情绪之中。
闻在野淡淡地笑着，坦然接纳了所有裴初之的审视。似乎有些自嘲，但转瞬即逝。
“不过我确实需要帮助。”裴初之与他对视，“如果你愿意帮助我，事成之后我可以帮你办一件事。不过这一切有一个大前提。”
“但说无妨。”
“魂契不必了。你需与我签订同命契。”裴初之顿了顿，“同生共死，不得相残。”
“好。”
闻在野几乎没有犹豫。
这又一次出乎裴初之的意料，她警觉道：“义士。这可不是小孩子拉钩这么简单哦？你真就不考虑一下？比如要是我魂飞魄散了，你也会一起？而且你就不担心事成之后我办不到你想要的事情？又比如，”
“不必了。”
裴初之还没列举完所有的可能性就被闻在野打断。
他平静道：“我已经考虑过了。”
第一缕熹微晨光穿过了冗长的黑暗，落在裴初之的身上，也落在了闻在野的黯淡的眸中。
多年以后她偶然回想起这一幕，才惊觉闻在野一开始就已经做出了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