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弥漫，东岳城早已沉沉酣眠许久。
但对阴间众生来说，这座城便是另一番热闹景象了。
虽已是天色熹微，但城门口仍是络绎不绝。勾着魂灵或背着卷筒的无常们来来往往，倒叫人想起阳间赶集的盛况。
可惜有的无常着实倒霉，虽然子时就通过传送阵赶到东岳城来了，但直到现在都还没赶上进城大队伍。
那倒霉无常叫裴初之。
她本是来押送高危魂灵的到东岳城隍庙的。
然而……此时荒郊野外，她还在艰难地尝试从仅堪堪一人抱的槐树中挤出来。奈何她下半截身子不管怎么努力都牢牢地没在流转的光阵中。
“我真服了！”
裴初之大吼一声后，上半身无力地耷拉下来。
无常帽早被她隐了去，此时乌发与白布顺着树木耷拉垂地，在黎明前的薄雾中透着淡青的光辉。
好一幅乡村小树挂鬼图哇！极为有效地吓退了不少夜兽。
裴初之就着这怨气十足的姿势，又一次垂头丧气地思索这事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传送阵出口随机分布在整个东岳地界，所以偶尔会被传送到犄角旮旯。
嗯，这没错，很正常。
出口光阵大部分都在树上，所以常常是从树里爬出来。
嗯，这也没错，很正常。
她是走无常。也就是白天是凡人，晚上离魂做无常的那种。而走无常没出传送阵魂灵就不能被身体召回。
嗯，一个魂灵不能同时去两个地方，也很正常。
可她这次不仅被传送到犄角旮旯，出口还设在仅一臂宽的年轻槐树上，还从天黑卡到快天亮，这些加起来是不是有点巧合的不太正常了？
裴初之不在沉默中毁灭，就在沉默中爆发。
“到底是谁在使绊子啊！”
一张张面孔从她脑海中滑过。
是前些天被她抢了鬼魂的岭东无常？还是在东岳被她呛了一顿的判官？还是……
“唉。”
裴初之叹气。
太多了，好像一时找不到最可疑的那位。
她郁闷极了，当下愤怒地朝着地面发泄情绪。
“喂！地府吗！听得到吗！有鬼没？传点同僚来啊！这都卡了几个时辰了，怎么就我这一个倒霉蛋传这来了啊！”
“倏——”
这声响真叫人热泪盈眶！
原是另一个倒霉蛋被传送到了这个鬼地方。
裴初之猛地抬头，真真是喜上眉梢。
视野中，一个黑色身影轻轻松松便飘出了另一棵瘦小的槐树。
“嘿，那位黑衣同僚！能不能拉我一把？”裴初之连忙喊住他。
然而那位似乎忙着赶路，一飘出光阵就马不停蹄地飘向前去，完全忽略了裴初之的求助。
“……”
裴初之果断腾出一只手，掐指一弹。
一朵幽蓝冷焰在黑衣无常前方炸开，光点拼凑出歪歪扭扭两个大字：帮我！
焰火控制极为精准，紧紧陈列在黑衣无常前方的一小块黑暗里，冰凉刺骨的温度咄咄逼人。
黑衣无常下意识地护住怀中的古铜卷轴筒，捏着漆黑锁链警惕地四顾，却只看见一个戴着银白面具的女子。
“您终于停下来了啊！都是来东岳交差的，帮帮您的好同僚出传送阵呗。”裴初之无奈地举了举自己的手中卷轴筒，封口处密密麻麻流转着暗金色的符文，显然是个危险级别不低的魂灵。
终于，在黑衣无常惊异的目光中，她被拉出了光阵。
“谢了。”
裴初之松快地拍了拍衣摆上的灰，腰间的银链在泠泠月光下尽折射出幽蓝的光。
方才还急匆匆赶路的黑衣无常小心翼翼地开口。
“银面具、细银链，驱使传闻中的幽蓝冷焰，这装备……莫不是是云河无常吗？况且只有生魂才会被传送阵卡，所以是您吧！”
黑衣无常目光炯炯。
这云河无常可是近年来诸位无常茶前饭后最爱谈的人物之一啊！
传说她可是由谢必安和范无救两位大人亲自带来东岳登记入册的！那两位可是无常的总领，仅次于东岳城隍的角色！
而这云河无常也争气，在三年内直接以一己之力震慑了整个云河的阴间秩序。还抓了不少难缠的大鬼。
仅仅作为走无常就有如此惊人的潜力。待她正式入土，就职地府，那还不是前途无量？
裴初之尴尬地笑着拱拱手：“哈哈正是，叫我云河就好。方才的事真是谢了！”
“举手之劳！”黑衣无常凭空一捏，一个小巧精致的光阵就出现在他指尖。
他兴奋道：“我，我是刚上任的洛城无常，这是第一次往东岳押厉鬼。听闻您的战绩，仰慕已久！这是我的无常引，您若是有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说来诸位可能不信，这还是裴初之三年来第一次在任务外收到别人的无常引。
小小的光阵在面前闪着友好的荧光，恰如一只精巧轻盈的蝴蝶扇动翅膀，随微弱但也足以拂去今夜所有的憋屈。
裴初之吸吸鼻子，点了点头。
无常引在被裴初之触碰的那一瞬间化作了细密光点，悉数没入了她的指尖。
“还没问过你的名讳呢？不然这无常引也是白收。”裴初之将自己的无常引递给黑衣无常，和他并肩飘向东岳城唯一一处亮光。
黑衣无常憨憨地一笑：“太激动俺给忘了。我叫黑衣。”
裴初之略微一顿，绞尽脑汁道：“好名字！人如其名，表里如一啊。”
“嘿嘿，过奖过奖。”
东岳地界有特殊法阵加持，因此裴初之和黑衣无常飘行速度飞快，不一会儿便远远瞧见了从主城门门口堵着的一大波无常。
“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多同僚？”裴初之捏了捏下巴，“这样，我带你走一条捷径，省得和他们挤老半天。”
黑衣抱紧了卷轴筒，信任地点点头。
不消片刻，两道身影便在一处不起眼的旧城墙根停了下来。
黑衣对着面前砖块严丝合缝的城墙，瞪大了眼，“厉害啊！您竟然会穿墙术！”
“额，不会。”
但是咱们阳间人，走不了城门难道只能穿墙吗？
阴间鬼这思路得打开啊。
裴初之一本正经：“但是可以从水道爬进去。”
“这，这……”
“还愣什么？你不想快点交差吗？这里刚好能飘过城墙。过了城墙遇到东岳的飞行高度限制也没事，低低地飘着也不会掉水里。”黑衣支支吾吾间，裴初之就已经顺着水道飘了进去。她絮絮叨叨的交代伴着水声闷闷地传来。
“怪不得您三年业绩这么高！出其不意，忍常人之不能……唔哕……”黑衣一飘到岸上就弓着腰，一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这条道有点脏。
“原来你们也会吐啊。”裴初之惊异地地扯着被熏得踉踉跄跄地黑衣风风火火地往前赶。
东岳城的打更人撞鬼已成日常。此刻他正打着更便遇上散发着奇怪臭味的一黑一白，麻木地丢了梆子撒腿就跑，太过熟练，连尖叫流程都省了。
不消片刻，他们便飘到了东岳城隍庙门口。
“咚——”
一声沉重的撞击从城隍庙内传来，闷闷地声响通过冗长的黑暗直直撞向刚落地的两人。
裴初之飞速挡在了黑衣前方，直冲过来的复杂气味使她蹙紧了眉。
煞气、血腥气，尘土气，还有……为何今日城隍庙的灯笼全灭了？
“唰——”
一道裹着冰蓝冷焰的身影从庙内的黑暗中冲出，闪现到了山门殿中。
“裴……裴无常，你快看！”黑衣的声音情不自禁地颤抖。
鬼影一粒，冷焰缠身。小小的白衣身影放射出灼目的冰蓝火光，火浪席卷吞没了黑暗，照亮了殿内神像的怒目，也映照在了裴初之惊恐的双眸。
那竟是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那人顶着裴初之的脸，用她从未有过的怨怼而孤傲的神情，字句清晰道：“我今日就要叫那帮趋炎附势之徒看看，到底我的实力配不配？一伙只会玩弄权势的废物。人间苦难事不管，交差时功劳争抢倒是积极。”
裴初之张口无言。
每一个字词都是她用过的，可她却从未如此组合过。与此同时，一种不祥之感从心底升起。
这个与她面貌身形甚至是法器、火焰都如出一辙的“裴初之”不会只是为了到她跟前秀一下文采吧？
她面色越发凝重，掌心在“裴初之”的冷笑之中凝聚了幽蓝火焰，蓄势待发。
“裴初之”只是淡淡地瞥了眼，仿佛那只是小孩戏耍的玩意儿，反倒是嘴角的笑意越发讽刺：“小人多嘴，我便让他再不能张嘴。众人居功，我便让他们再无功可居。还有这城隍像，也就是一堆烂石头，推倒算了。”
裴初之惊出了一身冷汗：“推倒？你有病吧？！顶着我的名字推了城隍像？还有什么张嘴闭嘴，你把他们怎么了？”
话毕时机成熟，滔天冷焰瞬时朝“裴初之”压去。
她一开始就没有留余地，只想尽快控制住对方。
谁知火光中，那人的笑意竟是更甚。
“裴初之”轻蔑地歪了歪头，不慌不忙地伸出手，一转。冰蓝火焰自四周汇聚于她身前，飞速流转如汪洋旋涡。裴初之的奋力一击此时竟只如一尾浪花，仅仅挣扎片刻便被卷入其中。
旋涡同火浪一同消失，四周重归死寂，伸手不见五指。
呼吸声和心跳声沉重地击打在裴初之的神识，她费力拨开干扰，去捕捉空气中细微的变化。
终于，她捕捉到了！
长空仿佛与地面倒转，冷焰如夜幕中炸开的闪电一般蔓延而来，声势浩大且避无可避。
太快了！
裴初之看见了却无法闪躲，压倒性的绝望攥住了她的心脏，但无论如何，她只能凭本能凝聚起全身力量硬抗这一击了。
“小心！”
黑衣的声音在裴初之身后响起。
一阵风闪过，与此同时，她感受到两股力量同时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的眼前突然被漆黑的墨汁涂满，四周的一切声响都似乎随火焰一起卷入了漩涡之中。
证明时间存在的所有参照物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不见。
是一瞬？还是很久了？裴初之不知道过了多久。
“呼——”
静止终于被打破。她猜又有一阵风来，什么东西好像被吹散了。
她想伸出手去试探，去感知，却就在刚要抬手的那一刻被一股力量重击。
“砰——”
一股钝钝的力落在了她的身上，但奇怪的是并不完整，而是参差不齐，像是被筛子滤过了一遍。
她又回想起那一声焦急的喊叫。
“小心！”
是黑衣的声音。
那个将她拉出光阵，飘过下水道会呕吐，因是初次抓捕厉鬼，所以会时刻抓紧卷轴筒的新人无常。
不知他生前是什么样子？
还未思考得出答案。
下一秒，裴初之的意识也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