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对

    就这几步路的间隙,不知林绝影又想了些什么,脸色仿佛愈发不好。白玉度心忧是因为表哥私自进宫之事,于是更加缓和了声音:“伺候掌印大人落座。”

    恰好这时,那名姓柴的小太监从内殿出来,看见外殿有人,十分殷勤:“小的来伺候两位贵人。”

    林绝影目光森森,像是淬了毒的刀子,白玉度在这样的眼神下,莫名有几分心虚,于是道:“不用了,你只伺候林掌印便是。”

    又被林绝影似笑非笑地拒绝:“殿下贵为公主,金尊玉贵,尚且不叫人服侍,咱家身为奴才,又怎敢僭越。”

    他的话中明显带刺,若是从前,白玉度想也不想地反刺回去。只是眼下与以往不同,再是想要发作,也只能面色淡然地坐下,伸手给自己倒一杯茶水,掩饰内心不自在。

    触碰到壶柄,便知茶已经凉了。

    柴谨正赔着笑站在一旁,见白玉度动作一顿,立刻上前:“想是该壶新茶了,两位姑姑别动,小的这就去热一壶来。”也不等大宫女们回答,鞠了一躬,脚底抹油便走了。

    白玉度等着林绝影说明来意,林绝影却迟迟不开口,等热茶时,两人相顾无言,让白玉度很是紧张了一把。正要主动说些什么,柴谨却回来了。

    小内宦这次却没有很快地想要出门去,而是拎着茶壶,想要替公主与掌印斟上一杯。

    又被林绝影拦下:“我来便好。”

    柴谨有些犹豫,面带顾虑地看了白玉度一眼,惹得掌印一声冷笑:“怎么,还怕我伺候不了公主吗?”

    白玉度蹙眉,叹了一口气:“掌印大人今日兴致好,你就先下去吧。”

    总觉得这位大人接下来还会发难,于是不容置疑地让莲因昙因一同下去,正好去司礼监送躺红联。两名宫女纵使有万般的不愿意,也不敢在这时忤逆公主,只能告退。

    得到公主许可的掌印面色稍霁,垂下眼,自顾自为白玉度斟茶,长睫之下,淡薄的唇抿在一起,看上去十分专心,手上动作行云流水,果真如以前一般熟稔。

    试了试温度,才将杯盏递给白玉度。

    “有劳了。”白玉度看着林绝影的眼睛,恍惚想起几分从前,神情便温软了下来。

    林绝影似乎因白玉度的表情而愣了会儿神,眸子里光影明灭,立即又嗤笑:“手艺生疏,不比殿下的新人招人稀罕。”

    “新人”二字使白玉度莫名一抖,持盏的手不稳,一小抹水花洒出。

    林绝影从未这般说过白玉度的宫女,却偏偏对柴谨用上这样的字眼。白玉度意识到,掌印大人或许对她的那句话十分在意——

    “我再也不要其他内侍。”

    即使是装作意识不清时对他说的,也被他牢牢记在心里。

    从前他似乎也说过这种话:“殿下的宦官,可不可以只有我一人?”

    从前白玉度只当他是好玩般说的笑语,只在想要口头奖赏他时,才会故作认真地点点头:“当然了,我不会要其他的内侍。”

    白玉度心里泛起道不明的酸麻。

    下一瞬,林绝影起身,将她的思绪又带回来。

    掌印跨步至公主身前,蹲在她的脚下,掏出一块月白苏罗帕,替白玉度擦手,动作间,露出衣袖下的檀木佛珠。

    虽然落在白玉度手背的茶水并不多,林绝影却擦了很久,动作很轻,却好像毒蛇信子在手上舐来舔去。

    白玉度察觉到莫名的压迫感,心中升起一丝不安,面上保持着淡然的样子,狠狠抽回手去。

    知道自己不可太过任性,又弯唇笑出一片温情脉脉:“有劳掌印了,不如来谈正事吧?”

    林绝影留在空中的手顿了许久,神情莫测,不知是否看出白玉度心中的不安,只是垂下眼扯了扯嘴唇,然后坐回座位去。

    白玉度轻吐一口气,又听见他问:“锦衣卫未得召见,私自进宫,公主知情不报,是何居心?”

    这话问得不留情面,刚松下去的一颗心,又立刻紧张起来。白玉度偏过头,故作不喜地反问:“宫门外,掌印还问我其中是否有隐情,进了菩息宫,便立刻认定是本宫居心不良了?”

    心中暗想,莫不是方才那一抽手,带出来所有不好的回忆。眼下掌印攥着新仇旧恨,打算一次向她报复了?

    可惜了,好不容易与他重新建起来的一点温情,太过脆弱虚假,远不足以让她保全自身。

    只希望陪同见李氏亲族的几个宫人别被牵连进去。

    苍白锐利的脸笑了笑,林绝影慢悠悠道:“司礼监本就多歹毒又多疑之人,身为掌印,我为尤甚。今日信你,明日疑你,殿下请莫见怪。”

    白玉度便看着他点点头,语气认真:“掌印时时刻刻监视本宫,本宫也不敢见怪了。”

    这话说得他脸又黑一分。

    但今日与掌印坐下谈话,本不是就为了气他。

    白玉度深吸一口气,仍盯林绝影的眼睛说:“掌印既然知道菩息宫的情况,就应知晓,李重庚进宫这件事本就不是我的安排。况且姨母与表哥只是为了商谈我的婚事,并不涉及其他……”

    这里她的确撒了谎,李重庚身为锦衣卫,向身为公主的她打探皇帝行踪,当然需要警惕。然而焉知林绝影便是可以绝对信任之人?

    在遇见林绝影之前,白玉度的确没有想过要主动将消息告诉他。至少不会立刻赶去司礼监寻他。

    话音刚落,便听见妙果的声音:“奴婢可以作证,公主所言非虚。”

    白玉度转脸,这才想起内室还有一个打瞌睡的妙果,她并未跟着柴谨一道出来。

    此时已经来不及同宫女追究,白玉度只抬起眼皮,叫妙果出去。

    却见妙果快步来到公主与掌印身前,指天发誓:“奴婢当时在场,可以性命担保,公主对李家人的安排绝不知情,后续未报知司礼监,是我们作为奴婢的失职,未提醒公主,要受罚也是该罚我们。”

    白玉度不由睁大了眸子。

    “妙果,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为了讨好公主,宁愿在本掌印面前以命相保?”林绝影皮笑肉不笑地往妙果瞥去,神情比面对公主时更多几分阴鸷。

    林绝影问出了白玉度想问的话。妙果表现出的忠心固然令她欣慰,但心中更多的是震惊。

    小宫女有野心,白玉度早就知晓,却不想她的胆子竟如此之大,敢在这位“九千岁”面前包庇公主。

    妙果杏眼一眨不眨,满脸坚定:“并非为了讨好公主,奴婢所言句句所实。”

    “并非如此。”白玉度咬了咬唇,站起身来。

    在妙果惊愕的目光中,白玉度垂下眼,看向林绝影:“并非完全如妙果所说。”

    殿室里,宫灯的微光照在公主的银叉梳上,眉下瞳仁深深。

    “今日李家族人来之后,玉度深知此行违反宫规,需告知掌印,然而送走姨母与表哥后,身体实在疲乏,只想着歇息片刻后,再亲自去司礼监见掌印一面,谁知刚出宫门就碰上了。”

    公主望进掌印眼底,眉心微蹙:“玉度明白,掌印为了替我寻医问药,劳心劳力,本不该与您斗气。只是您在宫门前的样子,实在恼人,您也知道我一向任性……”

    话说到这里,抿唇止住。

    林掌印也立即站起身来:“殿下……何须如此……对我,您不必用'您'的。”

    妙果看看掌印,再看看公主。公主仍是没看她,只牢牢望着掌印。

    林绝影瓷白的耳廓很快染上一抹红晕,又迅速消退下去,站在离白玉度不远不及的地方,低眼凝眸,内眼角的痣殷红而妖异,端详般盯着她说:“我且记下了。殿下今日说的话,一定要是真的才好。”

    白玉度不喜欢受制于人的感觉,却逼着自己认真地点点头,又与林绝影坐回去,回答他几个关于与李家人谈话的问题。

    听见李姨母想要撮合白玉度与李重庚,寒霜又一点点爬上林绝影的眸子,又听李昭仪为白玉度解围,神色才渐渐缓和下去:“李家人真是好打算。”

    白玉度默然,并不打算接他这句话。

    公主的瞳仁比以往湿润,仿佛是淋了雨,显得神情十分落寞。

    林绝影看了白玉度半晌,兀自说道:“殿下不必为和亲之事忧心,此事我已处理。”

    这倒出乎白玉度意料之外,抬眼:“掌印做了什么?”

    林绝影却不答。

    白玉度猜想,那坦国王子前来求亲,必不可能轻易打消这个想法。若林绝影说让她不必忧心,极有可能是父皇定了其他人选。

    无论是谁去那种地方,都避免不了一路的艰难辛苦。

    白玉度抚了抚袖下玉镯,对林绝影说:“若父皇最初定下的人选是我,掌印无需为了我去改变什么,我不想连累无辜人。”

    这句话显然又刺中了他,掌印神色一沉:“是,殿下自是好心的菩萨,可殿下是否想过,体弱多病,自身难保的泥菩萨,如何救济世人?”

    他笑了笑:“凭耐不住旅途艰苦……”

    这句话并没有说完,但白玉度理解林绝影的意思。若和亲的公主崩逝于途,对于两国邦交是完全大不利。

    “哦。”她垂下眼,原来是自作多情了。

    视线里林绝影的指节泛青,白玉度不由又有些纳罕,只是说几句和亲的事罢了,何至于就把掌印气成这样。

    “殿下……”

    林绝影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殿外的声音打断。

    “掌印,公主!大事不好了,陛下眼下又犯了病,请两位快去看看吧!”

    心中惊骇不已,白玉度与林绝影对视一眼,霍然起身。

    “妙果,此行你随我前去。”白玉度对妙果道。

    小宫女立即点点头,似要笑出声来,又立刻憋回去。

    因为事态紧急,林绝影身为司礼监掌印,统管全局,需先走一步,而白玉度则坐步辇前往。

    分别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然搭在公主扶手下方,林绝影仰头,眯眼盯着白玉度:“先前对殿下出言不逊,是我之错,却并非诚心咒殿下,事了之后,我会斋戒礼佛三月,为公主求千岁康健。”

    白玉度本想说罢了,求这些东西有何用,她自己都不相信。

    但是望着步辇下方深邃的眉眼,心中不由一动,点点头对他说:“感记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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