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亲族2

    自然不是因心中惦念林绝影,不喜听人以粗鄙之言骂他,才这样说话的。白玉度心想。

    疾言厉色是因为,燕宫对她并非可以大肆放言之地。

    即便住了多年的菩息宫,仍不免隔墙有耳,若有人将李家姨母的话传了出去,今日谁也讨不了好果子吃。

    说起来,表哥偷天换日,瞒着司礼监进了宫,对她而言更是危险。白玉度深深地看了李重庚一眼。

    她面无表情地重新思考是否要将李重庚擅进皇宫一事揭发,又在下一顺迅速将念头压下,再一眨眼,微笑恢复如常,说话也和和气气的。

    “玉度知道两位心中挂念着我,听别人说我被欺了,就想要帮我出气,只是事情并非二位所听到的那样……况且圣人之言行,你我怎可妄议?”

    白玉度指使宫女为李家姨母和表哥的茶盏中又添了一次水,然后才弯着唇着反问:“表哥你说是不是?”

    李重庚立刻就明白了白玉度藏在话后的深意,低低地回了一句是,自此便安安静静地端着杯子品茶,不再置一词。

    他从小便知道,这位公主表妹生得极美,日常相处起来也是安静和气,真如她母亲一般,是菩息宫里的又一尊菩萨。只是相处多了,对她的理解更进一分,就会发现,白玉美人的瞳仁极黑,不是被雨水淋过的清池,而是深不见底的幽潭。

    被这样的眼睛望得久了,就会感受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怪异冷漠,直叫人心底不安。

    既然公主看出了他的来意,暗示他不要再打探皇帝行踪,李重庚便只能依言照办。

    锦衣卫不再说话,白玉度也施施然喝起了茶。

    李家姨母被白玉度斥了句“慎言”,没来由得心里一抖,暂时也不敢找公主说话,于是挑了一颗从前在宅邸里的软柿子捏。

    她看了眼坐在一旁笑得完美无缺的李倾情,扬扬下巴,矜贵地清了清嗓子:“娘娘近来可好。伺候皇帝公主,可有尽心尽力?”

    李倾情仍是那副娇滴滴的神情,保持微笑:“承蒙您从前的教导,日日不敢懈怠呢。”

    见到母亲的胞妹在族中同辈面前这样忍气吞声,白玉度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又听李姨母嗯了声:“既然不曾懈怠,你来到宫里这么久,肚子里也应有消息了,为何族中还不曾听闻报喜?”

    白玉度见李倾情看了自己一眼,举起袖子掩唇:“此地有外男,还有未出阁的闺女在,阿姐确定要在现下与我讲这种话?”

    李姨母也朝白玉度这儿看,扯着嘴唇笑两声,补救:“算来公主早也到适婚的年纪了,只是因为身体,才不得不拖了几年。”

    转而竟说起白玉度的婚事。谈到边陲那坦国的王子前来求和亲,希望皇帝在除夕过后能指定一名公主人选。

    白玉度在记忆里翻找,都不记得自己曾听闻这事,很是纳罕,抬眼便见李姨母忧心忡忡地说:“就怕这人选最后落到六公主身上……蛮夷之地的男人,哪会心疼姑娘?况且您嫁远了,我们也真不放心。”

    白玉度食指轻点下颌,等着李姨母将自己的意图说得更加清楚:“我李家也有好些适龄儿郎,都未婚娶,公主不若嫁回我们李家,也有个照应。”

    不知怎的,还扯上李重庚:“我看您和您表哥关系还挺好的。”

    显然李重庚也未被知会过此事,这位表哥猝不及防被茶水呛到,看李姨母的眼神有些疑惑。

    对于和亲一事,白玉度并未有多抵触,毕竟这也是一名公主的职责。如有必要,她自会履行。

    她不在乎蛮夷之地的男人会不会心疼姑娘,不担心路遥水长,若自己身体吃不消,中途殁在了路上,会不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挑起战争。

    她只是觉得,除夕过后的和亲,太快了。

    回到燕宫还不足一月,白玉度甚至还来不及对母亲身故、父皇与自己身上出现乌青块一事细查,若就这样带着一腔疑惑离开家乡,余生等待李倾情不知何时才能查明的真相,着实有些不甘心。

    白玉度不自觉地咬起下唇。

    一只手覆在白玉度手背上,李倾情柔和了眉眼,安慰道:“和亲之事,陛下尚未命言应下,所以才未曾告诉过你。”

    眉头稍展,看她转头又对李家姨母说:“我大燕有那么多好儿郎,何必将公主拘着在李家?况且,公主与重庚侄儿还未出五服,是不能嫁娶的近亲。阿姐糊涂,就连这件事都忘却了。”

    李姨母亦听出了李倾情暗中敲打之意,低头算了算,讷讷道:“的确是我算错了。”一时间两人的气势竟调转。

    如此一来,李氏族人进宫的目的已经明了,一是为了打探皇帝行踪,二则是想插手白玉度的婚事。

    白玉度对此二人的心思并未生出多少情绪,只是看清楚来意后,逐渐感到无聊,又随便聊了几句,便暗示可以散了。

    午后的暖室使人恍恍,莲因便服侍着白玉度靠在榻上,小睡了一会儿。竟也做了简短的梦。

    梦里满天满地都是云丝烟尘,大河之畔,扬着大燕旗帜的马车一辆接着一辆,是公主远嫁和亲的车队。白玉度恍惚意识到她便是那名公主,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股遗憾。她拉开颠簸车厢上窗帘,眺望远方,茫茫白气之中,似有人骑骏马赶来。

    梦中那个骑马人的脸并看不清,白玉度对他的身份有所揣测,却不想承认。醒来之后还是感觉闷闷的,像是梦里的烟尘被带入现世,环绕在身旁,让她透不过气来。

    于是叫上莲因与昙因,去室外走走。

    “公主不叫上妙果吗?这小丫头要是知道独自己被留下,不知道又要多伤心。”莲因打趣儿道。

    白玉度回头看了一眼,小宫女闭眼倚在雕花的柜门上,竟站着也能睡着。她莞尔一笑:“正是长身体,最嗜睡的时候。让她继续歇着吧。”

    又吩咐守在门口的柴谨:“若妙果醒了,问她是否要回自己屋里去睡。”

    柴谨的表情有些诚惶诚恐,莲因帮着解释了一句:“公主并无苛责之意,那小丫头,你且记得帮着安抚。”

    宦官这才松懈了口气,连连答应下来。

    此时天气尚好,主仆三人一路信步,渐渐走到了菩息宫门处。白玉度抬头仰视,高门的砖瓦盖着湖蓝天幕,有树枝笼罩视野,枝头的腊梅欲坠不坠,她忽然闭眼等花落,盼它能如小时候那般,吻于眉间。

    却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气息。

    这气息是与人体的温度一同传来的,居高临下,似乎还带着一丝危险。

    白玉度听见两名侍女怯怯喊了声掌印,淡然睁开眼,果见原来的树枝红梅被来人身影所掩盖,向上看,只见一张苍白而锋利的脸,神色阴郁。

    林绝影垂着眼看白玉度,开门见山:“有锦衣卫瞒过司礼监,私自进宫,六公主明知宫规,为何不报?”

    一副问罪的模样,竟无半点寒暄。

    白玉度也沉下脸来:“你们在监视我?”

    她冷笑一声,不等林绝影答,转身便要回菩息宫去,看上去是因被人窥探而动怒,心里并不像表面这般理直气壮。毕竟李氏亲族的确违逆了宫规,按大燕律,此事确比她这个公主被监视更为严重。

    白玉度心想,她与这位司礼监关系才有所缓和,不想立刻又变成了一根紧绷的弦,看来他们交恶是天注定了。

    只是要如何向他解释,才能让她身边的一众人逃脱干系?若责罚在所难免,也希望事情不要闹得太大才好。

    瞬息间思绪千回百转,白玉度维持着面上的冷漠,一边思索对策,一边踏入宫门。

    却听身后人低低的一声:“殿下……”

    此番回宫,不知是第几次听他这样叫她。

    白玉度自忖这次不能再不给掌印大人面子,于是停下脚步,在台阶之上转身,这下是她在高处俯视他了。

    意识到这点,声音不自觉染上一丝笑意:“掌印大人想说什么?”

    才发现那人叫她殿下时,脸色仍是阴寒的。

    林绝影仿佛下一瞬就要兴师问罪,挥手叫人将她带走,却在意识到白玉度嗓音带笑时,舒展了眉眼,说出来的话也意外地软和:“或许其中有误会,殿下可愿解释?”

    倒像是有意给白玉度留出余地了。

    白玉度生出一丝庆幸。她心知此时不是自己随意任性时刻,要趁着司礼监掌印还好说话时,妥善将此事解决了。弯了弯眉毛,请掌印入主殿详谈。

    林绝影被白玉度一路引进宫,观明心殿一派富丽之景,屋檐色彩仿佛新绘,琉璃灯下是鲜艳的红联——这是他上次来时未看到的。

    视线落于春联,公主注意到了,特意向他解释:“这是菩息宫人才贴上的,掌印看着可喜欢?我叫人送几张到司礼监去。”

    言笑晏晏,竟还学会了为他察言观色。

    林绝影不知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他意识到,只有每每自己抓住公主错处,以此要挟,才能换来她好好说话的时刻。

    否则就是被无视,被鄙薄,被漫不经心地推开。

    公主可真够无情,而他看清了真相,却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沉溺。成为她微笑摆弄的玩意儿。

    林绝影自嘲地笑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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