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

    此话一出,白玉度便知自己失言了,说话戳到人肺管子上。

    世人成日里可不就骂宦官以权谋私?她却是直接在权势最盛的大太监面前直言了。

    身为当朝皇贵妃唯一所出,如今陛下的掌上明珠,白玉度从未对一名内臣如此低声下气过。饶是这样,此时为息事宁人,还得再低眉:“那掌印待要如何?”

    不知是那阳光的温度,还是因林绝影太过贴近,从衣下传来了灼温,带着使人昏昏然的暖意,不动声色往白玉度身上缠。

    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宫内北边破败的小屋,林绝影环抱着她,身上滚烫的热也沁进她的衣料里。也是这般昏昧不明。

    白玉度有些飘忽地想,她与他皆站在阴暗里,并未得旭日照耀,那她感受到的便只能是掌印身上的温度了。

    再抬头,仿佛听见林绝影说句什么,却未辨清,飘忽又茫然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懂,你再说一遍。”

    若是其他人像白玉度这样行事,林绝影便要动怒。然偏偏太了解公主。面前人柳叶眼里瞳仁逐渐扩大,白玉般双颊也泛起嫣红,显然是又发热了。

    咽下叫公主道歉、收回从前轻辱之词的话,林绝影闭了闭眼:“没什么,叫殿下犯病,是我该死。”

    白玉度已然不知今夕何夕,还以为自己是在从前的菩息宫,林绝影拧着眉,似在与她闹性子。双眉一挑:“什么死不死的?你若死了,我还能好到哪里去?”

    听着公主的直言直语,林绝影暗暗捏住指骨,细细密密的痛意自指节传来,他毫不在意,只觉得心下更是酸楚。

    若公主清醒过来,会不会后悔自己说过的话?

    林绝影想,六公主回宫未多久,他便数次害她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

    明知她尚在病中,仍控制不住地妒忌心起,引得她冒着寒风亲自赶来,再次犯了病。

    就连四年前,公主差点失去性命那次,也是因他……

    或许林绝影最好的归宿便是永远消失在公主的视线里,当一个只伏与阴暗处的鹰犬。

    恐惧与忧虑涌上来,他又陷入自厌的情绪。

    白玉度感觉面前的人有些不对劲,踮起脚尖,双手扯住林绝影的竖领,使他不得不弯腰向她。她的手指如蝴蝶般飞舞,游移上他苍白的脸颊,手掌与面皮相贴,将人捧住:“你不要死。你若死了,我再也不要其他贴身内侍,寻两名宫女凑合过。”

    一时间,掌印眼底的郁色全都消失了。

    林绝影抑制不住地想,公主既这样说,他便是她唯一的贴身内侍,不管之后公主认不认账,此刻他都将她的话当了真。

    喉间亦有些酸涩:“殿下,我能……”

    我能再抱抱您吗……

    他发现自己仍然想念与她肌肤相触的时光。

    然而看着白玉度越烧越红的脸,林绝影终是咽下这句话,不欲再次趁人之危。

    或许还能与公主重修于好,只要他改掉自己近年来越发扭曲坏脾性,继续对她伏低做小……

    他与公主,来日方长。

    *

    白玉度坐在东厂厂督亲用的直房内,怔怔看御医为自己诊脉。

    冬季的日华洒进屋子,林绝影在屋外,正嘱咐着什么。声音断断续续传来,并不刻意避讳:“继续盯着……看她对公主……别无二心。”

    屋内,御医道了声得罪公主,眯着眼,仔细地观察白玉度的神情。白玉度掩下一抹异色,眼底浮现出悠悠忽忽的迷蒙。

    其实扯住林绝影的衣领时,她便忽然清醒了,却强忍着荒唐演了下去。

    最终的结果,便是林绝影态度软了下来,不再对这两日的事进行追究。白玉度想,这次是她更胜一筹。

    她似乎找到了对付这位司礼监掌印的方法,此人颇有些吃软不吃硬,只要她装装病,低声下气,再关心几句,他便气消了。

    招式虽不光彩,颇有些胜之不武的意味,但白玉度也非自诩为坦荡君子之人,用就用了,并没有太大心理负担。

    左右,只在事态紧急时才使出来罢了。

    御医诊完脉,不言不语地写了方子,交给白玉度的贴身侍女。莲因展开纸看一眼,朝昙因道:“你看,这不是与昨日里那副方子一模一样?”

    “都是同样的病因,同样的症状,可不就一样?”御医吹胡子瞪眼,他不敢对公主发作,只能拿宫女数落,“叫你们好生照看着公主,病情反反复复,身体不想要了?”

    “胡大人,你莫要怪她们,是我执意要到处跑的。”白玉度不由出声维护。

    御医似要再说,恰好林绝影交代完一应事宜,进了围房。胡御医立即低下头去,专心收拾医箱,然后告辞。

    “胡大人,我送您。”昙因已形成习惯。

    “不必,东厂会派人送胡大人回太医院。”林绝影拦下她,“你们好好照料公主便可。”

    颀长的身形遮挡住大半光影,林绝影站在白玉度跟前:“殿下可好些了?”声音温和,带着关切的情绪。

    白玉度仍是在装晕:“嗯……应是好了,我想回菩息宫……”

    林绝影便叫人带来妙果,方才请御医时,小宫女便被带下去洗漱了一番。

    “妙果暂时无事,殿下可以将她带回去了。”

    白玉度也乐得与林绝影相安无事,司礼监既不再追究她越权过问东厂,她便不再逼问林绝影,因何扣留妙果。

    只是缓缓起身:“多谢你。”

    林绝影垂下眼帘,动了动唇。

    半晌,还是主动与白玉度讲起傅十五之事。

    经过东厂一夜审问,才发现这小宦人果真不清白,进宫前便被礼部某人指使,窥探皇帝的一举一动。可惜傅十五出生穷苦人家,不认得那人是何官职,也不知他姓甚名谁。

    此事还需再查。

    白玉度有些尴尬地说:“这些若是东厂的机密要务,其实你无需与我说。”

    二人关系忽然变得如此亲密,她还是有些不适应。

    此言一出,林绝影便知公主已经清醒过来。目光黯了黯。

    指责公主越权行事的话是他说的,如今又腆着脸,做这副样子给谁看?

    “请让我护送公主回宫。”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低低的请求。

    他已经做好了再次被公主拒绝的准备,就像在万寿山前那样。然而掐着指尖,垂首等了许久,听到的是公主含笑的一句:“好啊。”

    林绝影终于感受到阳光的温度。

    对于林绝影的请求,白玉度脑海中有许多猜想,最终选了一个自己认为最合理的:司礼监有保卫皇室之职,此地又是其权责范围内的东厂,林掌印担忧白玉度会自家地盘上出事,故而十分执着地想要亲自送她回去。

    于是很好说话地答应了他。

    很快,东厂厂督便安排好了一支小队,为公主前导警跸,司礼监掌印亲自骑马,随行公主轿侧。

    白玉度在轿轮颠簸中回味傅十五之事,忽然想到,她请宫外郎中给父皇看病,按理也是应知会司礼监。否则被扣上一个协助宫外人窥探陛下行踪的帽子,该如何是好?

    撩开缃绮短帘,窗框外,掌印高鼻深目,轮廓分明。

    “林绝影。”白玉度轻轻唤了声。

    掌印在她先开帷幕的时候便望了过来,本是神情郁郁,听见白玉度唤他名,眉眼瞬间舒展:“殿下有何吩咐?”

    白玉度整个身子都靠向窗框:“你附耳过来。”

    轿外的人有些讶异,勒绳将马牵得近些,乖乖俯低身去,垂眼听公主示下。

    “林绝影,你还记得从前我身上那些乌青块儿吗?我发现父皇身上也有……”白玉度一边压低声音说,一边观察窗外人的神色,担心他开口便将自己的打算驳回。

    然而对方一直闭口不言,直到她讲完郎中,讲了锦衣卫里的表哥,掌印右耳的红已经蔓延到脖颈,再往下的,尽数被绣暗金边纹的深蓝竖领遮了去。

    “那游医,我帮公主去寻。”林绝影意外地没有反驳,还主动揽下此事。

    真是,太方便了……白玉度心里感叹。

    她身边本就没多少做事的人手,况且司礼监出马,甚至比她这个公主更加名正言顺。白玉度松了一口气。

    但承了别人的情,仍有些问心有愧,不免又想,若她不曾与林绝影闹僵过就好了。

    可若不闹僵,林绝影便出不了菩息宫,永远是六公主身边的一名内侍。白玉度活着,他要日日侍奉她,她死了,他也要被埋进坑里,陪她关在不见天日的寝陵。

    怎会一步步走到司礼监掌印之位,有如今的气焰与权势。

    白玉度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又是一片温和的笑意。

    “多谢你了,林大人。此事刻不容缓,还请你多多上心。”

    她用那双墨色的柳叶眼看着他,半是慈悲,半是含情。

    或许是因年关将近,司礼监有许多事务要忙,接下来的五日,白玉度并未收到关于郎中的消息。

    心里不免有些着急。又觉着不好打扰掌印,便暗中思忖,是否还得走李家表哥这条路。可又要用何种理由召见更说得过去?

    好在事情立刻有了转机。

    那日白玉度在燕皇面前松口,同意让李倾情搬入菩息宫,她父皇便摆摆手,叫李倾情与宫女先去春芳宫搬东西。

    出了养心殿,又想起今日恰是面见太后的日子,又去了慈宁宫。

    老娘娘衣着打扮与平日里大体相同,身边仍是那名年轻太监,面庞白皙,却不似之前看到的那样风清月朗。白玉度观傅九神态有些憔悴,又想起他的名字与傅十五十分相象,不免多问一句:“傅公公这是怎么了?”

    太后摇摇头,笑着说:“被那东缉事厂的梁督主请走了一趟,昨日才回来。好在未吃很多苦头,人完好无损地到慈宁宫了。”

    傅九陪着笑道:“都是看在太后老娘娘的情面上,这才未对奴婢用重刑,倒是奴婢家那个小弟……”

    话说到一半,连忙瞥了白玉度一眼,有些不安地说:“公主您别误会,奴婢不敢质疑东厂办事。您有所不知,奴婢自打侍奉老娘娘起,便决心与从前那个家断个干净。”

    看到傅九惴惴的神色,白玉度有些莫名,为何这名宦官如此怕她。难道当年她说自己痛恨阉人,整个燕宫都传遍了?

    对于他之后的补救之言,白玉度更是不解其意。

    后来见到林绝影,听掌印说起傅九与傅十五之间的事,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公公也出生在穷苦人家。母亲酗酒,父亲好赌,为了银钱,某日竟将年方十五的傅九卖到男风馆里去。

    傅九好不容易逃出来,每日躲躲藏藏,后来过累了这样的日子,一气之下净身进了宫。

    没想到这才几年,小他十岁的阿弟也被送到宫里来。

    “若再长大几岁,应是在男风馆里才是。”东厂内狱里,傅九这样讽刺道。

    他之所以这样说,也是有原因的。

    主要便是当傅十五得知傅九在太后宫里当差,表现得颇为怨恨:“我们家过得这么难,你在伺候太后,多么风光!却不知寄点钱回家,否则我也不至于被几两银子买给采选太监,断了根,进到宫里伺候人来!”

    傅九冷笑道:“我被卖去楼子那日,你们就该当我死了。若我不曾逃出来,是不是还该用卖身钱养你们?”

    “原来也是位性情中人。”白玉度微微睁大眼,叹服。

    傅十五与亲生兄弟之间,尚且阋墙生恨,不知与是朋友的张五七,又是作何心态。

    林绝影仿佛知道白玉度在想什么,与她道:“您回燕宫后,傅十五又招了一些东西,比如想昧下您赐给张五七的钱财,为自己谋个好去处。”

    他的声音浸着阴寒,脸色也沉沉的。白玉度知晓掌印如此的原因。

    大约是在十年前,十二岁的林绝影也经历过朋友的背叛,甚至比张五七更加悲惨。

    白玉度与林绝影的相遇,是在安乐堂外的一处荒井,彼时林绝影卧在井底,被巨石砸的头破血流,且动弹不得。而动手的正是与林绝影共事一年多,同吃同住的一名小宦官。

    那一年的白玉度还是个小糯米团子,带着小孩儿才有的虎头红帽,在安乐堂一片摇头晃脑地到处跑,不经意间发现井底躺了人,四处寻了力气大的宦者,才将林绝影救上来。

    小内宦上了地面时已经面白如纸,不忘对白玉度感激:“您救了我,从此我便是您的奴婢。”

    小公主嘟着嘴摇头:“我不要你,我只要吕公公。”

    林绝影便望着小公主,楚楚可怜:“只有您能保护我。”却被公主很坦然地无视了。

    白玉度在安乐堂寻了几日老太监,林绝影一直锲而不舍,最后日撩上起了毛边的袖子,露出细瘦的手臂,白肤之上,鞭痕交错。

    他说:“您也看到了,我身上伤疤多,是因为被人动辄打骂。前几日,甚至还有人想杀了我……”显然是想求公主庇佑。

    而那时白玉度说了什么呢?

    她只是对他弯了弯眼:“我知道,推你下井的是神宫监的丁仁,他已被王掌印下令处死了。”笑容里天真无邪。

    钟楼洪音惊破回忆,白玉度抬眼:“外面风大,掌印不如进宫来说。”

    她刚从慈宁宫见完太后回来,在菩息宫门口下步辇,恰好遇到林绝影。

    林掌印是来与她讲后宫宫妃每年会见母家人之事的。

    因皇贵妃去得早,李家人便只由白玉度接见。如今又有一位李倾情入了宫,司礼监不知该如何协调安排,于是来请示公主。白玉度三两句交代,二人又兜兜转转讲到张五七与傅十五。若不是这钟声,不知他们还要在门下站到多久去。

    得到公主相邀,林绝影目光亮了亮,却推辞说:“监内还有许多要事需处理,多谢公主盛情了。”

    想了想,又告诉白玉度,他们已经寻到了那位郎中音讯,但此人眼下不在京内,而是云游别州。

    “我们已经派人去请,年前就到。”

    白玉度这几日心情颇好,忍不住与林绝影招笑儿:“真希望能再快些,否则到时候父皇淤血都退得差不多了,不知道郎中该看什么好。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菩息宫门,琉璃瓦顶的阴影斜照朱墙,划出一道利落的明暗交界,影子里宫灯寂灭,亮处却有落梅如雪,润黑的树干蜿蜒出遒劲的痕迹。

    林绝影似是被她逗笑了,站在巍峨红墙下对白玉度展颜,狭长的眸子弯成两道弯。

    白玉度看得愣了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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