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宫妃

    直到白玉度坐上步辇,莲因才松了口气,紧紧跟在行轿旁边,彰显出自己的存在感:“公主,林掌印真的好生吓人,方才看李氏时的脸都青了,奴婢在后面怕得要命。您说,他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嫌隙?”

    白玉度道:“或许是冲我来的,与旁人无关。”

    听见莲因只称李倾情为李氏,白玉度面上有了些笑意。但即使对李氏不喜,她仍不会乱猜测其与旁人的关系。

    方才在养心殿,是白玉度先落了林绝影的面子,堂堂“九千岁”因此面露不满,完全说得过去。

    步辇另一旁,昙因也附和道:“我赞同公主的话。”她回头看了眼养心殿说:“先前林掌印一见我便问公主是不是在殿里……”

    一边说着,忽然联想起莲因描述的场景,昙因一时间有些福至心灵:“是不是林掌印早对公主不满,那什么李氏被他恨屋及乌了罢?”

    莲因“啊”了一声:“真将公主恨上了?不至于吧……”她的面上切实地有几分担忧。

    白玉度见她着实忧愁,忍不住低头调侃:“怎么,怕被我连累,担心将来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哪儿能呢,”莲因见怪地嗔了一声,杏眼不满,“奴婢对公主忠心可鉴,即使要受苦,也要陪着公主一同受苦。”

    说完犹觉不够:“我要将公主那份苦也受了去。”

    可惜,白玉度最是听不得人诉衷情,感动之余,假装拍了拍不存在的鸡皮疙瘩:“你莫总捡些这样肉麻的话与我说,还嫌我在父皇那里听得不够吗?”

    莲因鼓起腮正要开口,步辇一停,却见没走多远的队伍被人拦了下来。

    来者是一名年轻宦官。

    这人约莫十七八岁的年纪,一袭深青贴里,因生着白净清秀的面皮,对人笑起来时,颇有些清明如水的朗然。

    宦官对白玉度告罪说:“奴婢傅九,惊了公主圣驾,罪该万死。”

    白玉度未开口,这样的场面话,向来是由莲因应对。此刻大宫女也义不容辞:“傅公公有什么事,不如快些说了。”

    她仰头朝白玉度处示意了一眼:“我们公主体弱,受不得冻。”

    傅九便躬身说:“慈宁宫老娘娘着奴婢来问,六公主今儿上午还过不过去了。”

    名义上,六公主是由太后亲自教养长大,如今白玉度自外休养回宫,合该立刻前去谒见。只是今晨早早要看皇帝,又从圣人那里得了个面见后妃的差事,探望太后,不得不往后拖一拖了。

    白玉度因说:“上午有圣人的吩咐,可能来不及,请老娘娘下午再赏脸见我。”

    傅九“诶”的一声应了:“老娘娘说,若公主上午不来,那边明日再来吧。”

    他像是担心公主不悦,特意将身子躬得更低,说完还补了句:“太后近来下午都有事,不是故意不见公主。”

    白玉度猜想,太后应是要为皇帝念经祈福。老娘娘自年轻起就信佛,若论心迹,必定比她这个在佛寺里借住的香客虔诚多了。

    因此并没有什么芥蒂,微笑着说声:“我知道了,劳烦傅公公辛苦跑一趟。”

    年轻宦官连道“不敢”,告退朝西边去。

    抬轿的队伍于是重新东行,扫雪的宫人早已离开,朱墙夹道间来去皆是行色匆匆的过路人。

    轿辇停于中宫,这次昙因与莲因一起,伴白玉度进坤宁门。

    作为一国皇后的寝宫,坤宁宫很是威严。黄色琉璃瓦堆成庑殿顶,屋脊上吻兽紧密排列。

    白玉度一脚踏进广阔的明间,屋内人还未辨清,便听有女子高声笑说:“是小菩萨来了。”

    明间内,满室灯火鲜亮,在这阴沉沉的冬天,坤宁宫竟显得如夏日般极尽耀眼辉煌。

    在宫妃们的笑意里,白玉度卸下雪披:“娘娘们莫要取笑我,将奉承我母妃的话加在我身上。”

    从前她还在宫中,妃子们便总是笑言,慈宁宫里住的那位是老菩萨,菩息宫里则供着一尊小菩萨。

    白玉度却不这样认为。

    比起佛法,白玉度自认钻研不过太后,若论慈悲心,也远不及自己的母妃。

    因此每每有娘娘这样戏称,白玉度都会淡笑着反驳,也不往心里去。

    座中有妃子亦笑了笑:“阿盈若在,也不会认下这个名头。”

    在座的众位主子中,独方才说话的这位穿得雅净,在一众裙褶细密的织金马面环绕里,她身着一袭六幅素色裙,很是脱俗。

    白玉度认出,这位娘娘乃是母亲的昔年好友,永福宫蒋宸妃。

    蒋娘娘从前性子清高,只与自己看顺眼的皇贵妃交好。幼时白玉度经常被母亲带着,串门去永福宫里玩,故而二人之间也算得上熟稔。

    可惜后来皇贵妃故去,白玉度被记养在太后名下,身子愈发不好,就减少出门,与宸妃渐渐淡了。

    蒋宸妃左手是皇后主位。虽然先声已被两名妃子夺去,皇后也不恼,只微微点头受过白玉度的礼,宽和道:“可见过你小姨了,她待你好不好?”

    白玉度在皇后面前莫名有些拘谨,斟酌着回:“方才在养心殿里见着了,只打了个照面,说不上好与不好。”

    又听到先头调笑的那位扬声道:“能有多好呢。”

    此人乃是宫里硕果独存的一位贵妃,姓盛,出身乃是镇守边关的盛家军。盛贵妃一贯声调高昂,说话时头顶珠饰与胸腔一起震:“那位口口声声说自己是进宫为了照顾六公主,可六公主这么大个人了,哪还需要她照顾?”

    她留了后半截话没说,暗意为何,大家却心知肚明。

    只是话中的一位主角就在此地,众人也不知如何接话,哪样说才不会惹恼公主。

    皇后不欲让气氛就此凝住,强行圆场:“算了,不聊她了,就聊聊六公主。”

    她问白玉度在外住得可习惯:“佛寺不像宫里,能那么多人伺候,你的身子又不大好,做许多事,应该不太方便吧?”

    白玉度应了一声,的确如此。

    四年前那次出行,白玉度并没有带任何太监,身边只有莲因昙因两个贴身侍女。有些粗活重活干起来确实吃力,白玉度眼睁睁看着昙因从娇柔小姑娘变成这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也有些心疼。

    盛贵妃立刻接了句:“还是有宦官在身边好。”

    白玉度见盛贵妃扬眉,面上神情说不出关心还是讽刺,又瞧她勾着唇说“从前你身边那个就很不错,做事细心体贴,可惜现在爬得太高,你支使不动了。”

    一番话又将白玉度的梦忆勾了起来。

    盛贵妃说罢又高声笑开,这次众人皆能看出她不怀好意。

    在座之人都知道盛贵妃说的“那个”到底是哪个,却谁也不欲得罪,位分低的妃子只能僵硬赔笑,什么话也不敢说。

    还是蒋宸妃率先皱眉:“内宦这么多,也不差他一个。”

    白玉度连忙看向蒋宸妃,对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昨日宫里不是又进了一批新人吗,挑几个伶俐的,放在身边就好。”

    盛贵妃却不依不饶:“这些个平庸俗物,哪比得过他啊?”

    一双明亮的飞眼看着白玉度,似要看进她的心里,说的话更叫她心跳加速:“那位大人长得本就勾人,从前对外人生人勿近的,私下里对公主却不知多婉转……听说为了迎合公主,那位现在腕上还戴上着佛珠,说不定心里也还念着旧情。”

    眼看话题就要朝下三路去,皇后生硬地转了话题:“说起来,林掌印也是个可怜人。”

    她的神情明显疲惫,想来也是因盛贵妃的行为心累。

    蒋宸妃也应和:“是呢,据说他就是被人抓来,顶替逃跑内宦的。”

    话说到此处,蒋宸妃眼含警告地看了盛贵妃一眼:“盛妹妹应该没有忘记这回事吧?”

    话语中牵扯到一些宫闱旧事,其中还包括司礼监前任秉笔、盛贵妃与白玉度的一些嫌隙。盛贵妃果然不再多说,笑了笑闭了嘴。

    白玉度没想到自己那堆孽障破事,回宫第一天就被人翻出来说,颇有些措手不及。

    蹙着眉,漫不经心地想,哪日再送盛贵妃一件大礼好了,叫她牢牢记住在自己身上栽的跟头。

    席间又变了话题,白玉度与众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挨待到了午膳时间,众位嫔妃才便纷纷告退。

    主子们吃得精细,午膳皆是由膳房专门打点,皇后不从来留。

    私下里,皇后还是对白玉度说:“再不久阖宫过年的大事、包括宫里众位公主的婚事,皆是由司礼监掌印亲自过问。你若能放下面子,最好与林绝影重修一下关系。”

    皇后无子,对公主们不自觉会更上心一些。

    白玉度不欲当面忤逆,便乖乖点头:“知道了,多谢娘娘关心。”

    中午回到菩息宫,用了膳便昏昏沉沉睡去,一觉醒来,天色萧索阴沉,不知怎的,身上竟又有些发冷。

    白玉度不喜炭火,起身撩帐,想叫莲因多给自己加床被褥。放眼却没望见莲因。

    被指派守在榻前的小宫女说:“莲因姑姑亲自看药去了。公主有什么事,吩咐妙果也是一样的。”

    白玉度因宫女的名字多看了她几分,仍是问:“昙因去哪里了?”

    小宫女见自己未得公主青睐,有些泄气,咬着唇说:“昙因姑姑在殿外拦着掌印。”

    白玉度还未反应过来,殿外是哪位掌印,便听门外传来尖利讽刺的声音:“咱家又不会对公主真做些什么,犯不着如此紧张。”

    原是这位姓林的掌印啊。白玉度想。

    大下午的,不知所来何事。白玉度抿抿唇:“昙因,让林掌印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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