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翎有一个很合理的推测。
如果审神者和付丧神全都彻底消失，她的力量也会不见。
“你真的是为了给不认识的家伙讨公道吗？”
他询问的时候，天空般漂亮的蓝色眼睛里是明晃晃的怀疑。
藤原翎笑了一下。
“如果我说是，你会相信吗？”
“不会。”
藤原翎回看他审视的视线，很认真地解释道：
“一方面是因为我的力量暴走了，另一方面，我的确想要杀光他们。”
听到这话，五条悟挑起眉头。
能理解那个男人的说法了，幽灵小姐还真是蛮危险的。
她的行为和诅咒师没差，但奇怪的是，不管是他还是杰，好像都觉得没什么问题。
搞不好，她只是做了他们也想做的事。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和她对视时会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五条悟顿了一下，偏开头问：“为什么？你和盘星教的教众毫无瓜葛吧。你又不认识天内，别说什么你其实是正义使者——”
呃。为了一个死去的小女孩的公道，杀几百个普通人听起来也并不正义就是了。
“我可是觉得，我还蛮正义的噢。”
“……哈？”
藤原翎垂下眼，用莫名的语气说：
“像天内理子那样只是因为'被选中'而死去的人有很多很多。我救不下每一个人，但可以减少一点以后他人受害的概率嘛。”
盘星教举办教会活动期间发生重大坍塌事故的报道引起了很大的舆论风波，流言里主流的说法是“惹到了不干净的东西”，还真让普通人一时间不敢乱信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但哪有咒术师用这种办法干预人类社会的？
这家伙就是货真价实的诅咒师吧？
藤原翎也知道自己的行为很糟糕，但很难解释自己感同身受到的都是死去不知多少年审神者们的恨意。
只是没控制住报了一次仇而已……不能这么说吧。
她干脆选择了狡辩。
“因为普通人没法理解超出他们认知的对错。所以只要直截了当告诉他们'这样做会死得很惨'，就是避免人类盲目信仰效率最高的办法。”
“或许教育可以潜移默化地改变社会观念，但重大灾害会让他们一次性记住绝对无法战胜的恐惧，我的能力就是引起重大灾害，这不是超级好用吗？”
五条悟噎了一下。
感觉不对，但说不出来哪里不对，而且找不到更好的方法。
自己能说出的话已经完全和普通人类不搭边了。
藤原翎回味着发动术式剥夺生命时的感觉，唇边的笑意变得苦涩起来。
“这也确实不等于——我可以随意决定他人的生死，我会背负更重的负担，我会变得没资格对失去谁感到痛苦。不止我，咒术师们都是这样吧？杀了很多人是我不好，但是从一开始我要怎么达成自己的职责，就不是由我决定的呀。”
……那是由未来的你决定的。
藤原翎在心里默默补充道。
五条悟从鼻间逸出一声嗤笑：“你不会要说，是有人让你做这种事的吧？”
“不，我的做法应该会让那个人很失望。”
“那你完全是明知故犯嘛。”
“是啊，很想犯过错之后被他训斥一顿呢。”藤原翎弯弯眼睛。
五条悟看她笑得和花一样的脸，好不容易升起来的那点防备之意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被训斥一顿就结束了？在搞笑吗？你做的事完全可以被判处几十个死刑。”
藤原翎抬起食指，朝自己点了两下：“可是，和区区几百个普通人比，怎么想都是我更有价值吧。”
浅金色的眼睛闪亮亮的。
“他不会舍得判处我死刑的啦。”
本来就是为了让自己一直能够有着审神者的能力，才杀掉他们的呀。
不然只需要把时间溯行军杀光、再去咒术高专找到那块罗盘毁掉就好了，对她来说和满级账号打新手任务一样。
何必要插手过去呢？对审神者来说可是大忌。
只是这次，她要放弃当回普通人。
能力也好职责也罢，所有因为力量而产生的幸和不幸，她都会照盘接收的。
为此失去谁、杀掉多少人、会被什么样的诅咒缠上、又会失去多少人类该有的感情……
不管被逼到多么难捱的地步，她都不会再捂住耳朵和眼睛，当逃跑的乌龟了。
-
夏油杰用指尖圈绕着少女茶色的长发。
睡着的侧脸看起来宁静又温柔，怎么都没法和她做的事连接起来。
那些说法，都是第一次听说。
夏油杰虽然早就知道她不是自愿成为咒术师的，但第一次听到她对杀人的看法时，会感觉到一股很强烈的矛盾感。
梦见过她在16岁以前的人生，所以知道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无非是亲人和唯一的好朋友。
那个总是对着哥哥和好友笑容灿烂的女孩子，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杀了再多的人也能平静地找到合适的理由，语气淡然得像接受日出天晴一样，说出了“允许自己失去一切”的话。
他对成为咒术师之后的藤原翎，好像一无所知。
迷迷糊糊睁开眼的人还没睡醒，茫然地盯他看了两秒钟。
“杰……？”
“怎么了？”
头发散下来、眼神莫名的少年有一瞬间能和十年后的盘星教教主重合。
……嗯，祈祷一下【咒灵操术】不会跟着她回到未来。
藤原翎闭上眼睛，往他怀里凑过去。
“……很冷，你不要乱动被子。”
夏油杰好笑地抱住她，“抱歉。”
藤原翎不久之前的那些话，听起来就像“全世界只会听一个人的”一样。
五条悟猜没猜到他不知道，但对夏油杰来说一点也不难猜，在藤原翎来到这里之前，五条悟是十年后的最强，她又说等到回去，她就会成为最强——
在实力至上的咒术界里，能够影响她人生的人，除了最强不可能有别人。
藤原翎闭眼闭了好一会儿，仰头问：“你在胡思乱想什么？”
夏油杰愣了一下。
先不提【咒灵操术】自带的心灵感应，现在的她能很清楚地感知到夏油杰的心烦意乱。
“藤原同学……”
“嗯。”
“……为什么你会说，只有我不会忘记你。”
哦，原来是在想这个啊。
藤原翎抱住他，闷闷地说：“因为有个笨蛋在十年前剑走偏锋，成为了超级大坏蛋，让我的老师很伤心。”
“……”
“来到十年前的我一直都想不明白，那么温柔的人到底是怎么变成坏蛋的呀？但是当我亲自杀了那些人之后，突然觉得能理解了。”
夏油杰看着少女的发旋，听她继续说。
“然后我想明白了。善恶什么的根本一点都不重要吧！我只要成为那个人最重要的宝物就可以了，这样他就会愿意把一切都交给我——”
“就像杰和我说过的话一样哦。不管你杀了多少人，我都不会讨厌你。”
“你杀了很多人，我就去救更多的人，你做过很多错事，我就来替你承担罪孽。”
藤原翎的声音变得很轻。
夏油杰沉默了好一会。
“是为了悟吗？”
“……不全是哦。”藤原翎说。
她之前压根没想过把改变因果的力量用到夏油杰身上。
因为不想失去审神者的力量而插手历史，因为插手历史而杀了人，因为亲自杀人而理解了夏油杰。
就算父母、教师和好友都不理解也没关系。
力量本就是扭曲的，能把善恶颠倒，能让信仰者满身污泥，能让该死的人变得可怜。力量才是正确的。
“正义”、“道德”这些东西，不过是被另一个次元的强大之物编织形成——社会的秩序在一开始，也不过是由精神强大到可以容纳他人的少数人一点一点构建出来。
十年后的夏油杰是错的吗？高高在上事不关己的时候，她还能肯定地说咒术师要保护普通人。她现在说不出来那样的话。
毕竟那么多个审神者都被挂在祭坛上残忍地折磨死去——包括她。
因为理解夏油杰而选择他，因为【咒灵操术】而停留在他身边，因为一直在他的身边意识到自己想要被爱，因为想被爱而不想失去审神者的力量。
对审神者而言，过去都是基于现在才存在的。
鹤丸和三日月不可能算得到这些。
审神者就算转生成普通人，追求力量的灵魂也不会变，反而和人类想要爱与被爱的恶劣本质混乱地掺杂在一起。
真是狼狈啊。
藤原翎听着他的心跳声。
……狼狈也没关系。
因为活着，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嘛。
夏油杰语气古怪地说：“是吗？可听起来就像是你要代替我成为大坏蛋，好让那个人不再伤心一样。”
“我的确有这个想法——”
藤原翎亲亲他的唇，笑眯眯地说：“但我现在真的觉得，要是十年后的杰也能像现在这么可爱就好啦！”
-
接到灰原雄死亡的通知时，夏油杰竟然发现自己的心情没有太大波动。
……这很糟糕吧。
虽然在成为咒术师那会早就有人告诉他，周围的人死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只是凭什么，他们要死在普通人孕生出来的咒灵手里？有力量的人明明是他们吧，却要死在那些蠢货的幻想产物底下吗？
——真是不公平啊。
夏油杰试图掩藏自己的不对劲，但在咒灵操使和咒灵之间一直是有心灵感应的。
不过就算没有，也瞒不住她就是了。
当天晚上，藤原翎给他讲了自己的事。
有关于“超级人气美少女如何杀掉多年好友，一朝觉醒为千年难遇特级咒术师”的故事。
她用再平静不过的语气叙述时，还会掺杂一些戏剧的拟声词，用毫无停顿的声音把自己诅咒了樱井诗织的过程详尽地说了一遍。
关于一直陪在她身边的、独一无二的青梅——
如何膨胀扭曲成为一只巨大的章鱼怪兽，又是如何把隔壁病房里的病人吞吃殆尽，她不想杀掉咒灵化的好朋友，手足无措地将咒灵攻击到虚弱的地步，又不知道如何是好，于是哭着把它一口一口吃了下去，咒灵不变成咒灵球，味道在物理层面上就很难吃。
夏油杰真没想到她是这样成为咒术师的。
更想不到她能用这种语气说出来。
“……你已经不在意她的死亡了吗？”
“很在意啊。”藤原翎用寂寞的语气说，“……本来还在说下次去看望她时会带草莓蛋糕，结果突然就变成那样了。”
夏油杰顿了顿：“灰原他也说过，回来的时候会带……”
想到少年出发之前灿烂的笑脸，他的话一瞬哽在喉咙间说不出来。
藤原翎走到他身前，动作轻柔地将颓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搂进怀里。
“嗯，刚知道她死掉的时候还不会很伤心，但是想起对方活着的时候就会觉得好难过呀。”
再多难过一些吧，杰。
不要内化着把悲伤和愤怒朝普通人们指去，他们也在失去重要的人。
他们连保护重要的人的能力都没有。
大家都是一边失去，又一边得到的嘛。
我也一样。为了得到你，愿意让很多人失去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人。你也是吧？即便知道我是未来的人，也会为了把我留在你身边而使用【咒灵操术】。
藤原翎摸着少年柔软的黑发，阖上眼眸，安静地感受着他的情绪。
这个世上有夏油杰真是太好了。
十年前的夏油杰会喜欢上她也真是太好了。
只有温柔又偏执到病态的、矛盾到让旁观者都觉得痛苦的这个人，会穿过她那层用来隔绝他人的心墙，不顾她的想法，把她留在身边。
于是她得空在蒙头逃避的路径上停下来，回头时发现自己一个人逞强着走了很远——因为觉得自己是不幸的，而推开很多人。
怎么会不幸呢？诗织不是早就和她说过了吗。
世界上还会有别人能穿越十年的光阴，改变另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吗？还会有别人能无视一切规则，扭曲这世间的一切万物吗？
她就是幸运的。
简直不要宇宙无敌第一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