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夏油杰发来的照片时,藤原翎也没想到星浆体这么年幼。
她在任务卷宗里看见过“天内理子”这个名字,也知道对方的结局。
夏油杰发过来的照片上,绑着麻花辫的女孩正在海里和五条悟相互泼水,脸上的笑容鲜艳又明亮。
【海边很凉快,今天理子玩得很开心,悟看来心情也不错。】
【我们明天就回高专。】
藤原翎握着手机,好半天都没能打出来字,
她想说“玩得开心就好”,可这短短的娱乐时光是那个女孩子最后的人生。
一点都不好吧。
三日月放下手中温热的茶杯。
“怎么突然心情不好,是夏油同学发了什么吗?”
藤原翎微微抿唇。
天内理子是应当与天元同化的星浆体,表面上是“同化”,实际上与被献祭没什么区别。
“……三日月,你之前和我说,审神者最后都会变成罗盘对不对?”
“是。”
“那审神者要活到多少岁,才算‘可以被献祭’呢?”
三日月轻笑着说:“谁知道呢?大概是审神者也想要改变历史的时候吧。”
高高在上太久的审神者们,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变得有资格左右无情的历史洪流。
那就是历史吞噬他们的时刻。
这是什么说法?根本没法和那女孩儿面临的相比。
审神者的生命漫长到无趣,死亡说不定反倒是解脱。可是天内理子才活了几天呢?她连初中都没上完。
她只是……运气不好,一个成为了星浆体的小女孩而已。
”您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三日月问。
藤原翎将手机递到男人面前。
有人被选中成为祭品的事在他见惯的历史中也时常发生,并不是罕见事,只不过眼前正在发生一件罢了。
三日月没有发表意见。
“你会觉得,被选中的人就应该去死吗?”她轻声问。
“那您觉得,被选中的人是为何被选中呢?”
藤原翎茫然地看他。
谁会想这种问题?大家要是有的选,怎么还会有这么多身不由己?
三日月温和地笑着,为她填了半杯茶。
“世间因果表面是‘命运,实则内里皆有人为的联系,您过去是审神者,这样的道理应当再明白不过。”
藤原翎:“……”
确实不明白,“星浆体是一个小女孩这种事,还会有人在暗中策划的吗?”
“哈哈哈,这不好说。”三日月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您或许没必要为这些伤感春秋。”
他的话说得冷漠又淡薄,藤原翎有些意外。
“这位小姑娘的命运自然多舛可怜,但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也不该做。”
“……我知道……”
三日月好笑地摇摇头,“您不知道。”
审神者不会无缘无故选择一个人类作为存在于此世的凭依,藤原翎会选择夏油杰是因为她会插手关于他的过去。
如果她真知道“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该做”……
就不会出现在这段时间里了。
他抬起手,抚摸上少女的眼角。
原本澄澈的那双紫瞳,此刻隐约泛着淡金色。
三日月的声音很淡:“不过,您不知道也没关系。”
-
第二天就是夏油杰他们回到高专的日子。
这一天三日月没有打开时空裂缝,他的新审神者在这段时间里已经取回大半力量,现在要做的另有其事。
藤原翎被他带到盘星教时,还以为今天要在这打怪。
三日月领着她站到二层的圆台前,一个能将楼下一切尽收眼底的位置,完全不是打怪的架势。
“……我们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
“等一下您就知道了。”
藤原翎“哦”了一声,抓着栏杆往下看。
天内理子的尸体被众人拥簇在中心。
盖着白布的少女,周围人发自内心愉悦的笑容和连绵不绝的掌声,明亮的白光下人群层层叠叠的影子里,一个个恶魔的嘴脸正裂开邪恶的笑容。
藤原翎茫然地看着地面上扭曲的黑影。
“……那是……什么……?”
深蓝发男人一言不发地陪在她身边。
诡异扭曲的黑影在一瞬间目光转动,齐齐对准了她,目光仿佛实质化的恶意,带着灼热又尖锐的感知袭击而来。
藤原翎痛苦地捂住眼睛,破碎的记忆像玻璃碎块般在脑海里浮现。
她好像在过去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
被吊在绞台上的人影、被砍去四肢趴在地上的人影、被绑在祭台焚烧的人影——相似的残酷景象不断闪过,像是处刑书里介绍刑种的图像记录。
唯一不变的,是死状惨烈人影下虔诚的乌泱泱人群。
无数股强烈又复杂的恨意涌上心头,她难耐地按住胸口跪了下去。
“……三日月……”
竟然还能保持说话的理智。
三日月跟着蹲下身,扶住浑身冰冷的藤原翎。
“什么事?”
压抑着极致痛苦的人此时此刻也没忘记控制情绪,她的唇在发抖,声音却冷静又清晰。
“你做了什么?”
“……”
三日月用很轻的力气抚摸她的后背,“……做了什么的不是我。”
他没说全。
但是藤原翎已经猜到了。
让她看见那些景象的是一直以来跟在自己身上的诅咒。
那是过去无数被这样献祭的审神者们留下来的无尽恨意,在这个瞬间、她目睹天内理子被当做献祭品的瞬间,全部化成了具现化的咒力钻进了她的身体里。
……奇怪。
这些记忆里,为什么没有她自己?
藤原翎喘息着,试图将翻涌的杀意克制下去。
“为什么要压制呢。”三日月突然说。
“会暗堕的只有付丧神,审神者做的一切……”
“都是对的。”
-
夏油杰到的时候,目睹的是挚友抱着死去的少女,从人群中走出来的场景。
白光照耀到他的银发上,抬起的苍穹色眼眸中不再有喜悲,像是神明降临了人类丑恶的祭祀仪式,怀中抱着他们献上的祭品。
仅此而已。
——但那可是,理子啊?
夏油杰的脚步停在原地。
“……你是悟……吧?”
“是杰啊。”
五条悟的声音没有丝毫情感波动。
“这群家伙,要全部杀掉吗?”
像往常一样向他询问做法。
但有什么完全不一样了。
夏油杰避开挚友那道冷冰冰的视线:“……算了吧,已经没有意义了。”
五条悟低头看了一眼怀中冰冷的尸体。
意义?那玩意真的重要吗。
就像天内理子的生死——重要吗?
正当他想说话时,身后的人群在瞬间大片地爆裂开来,喷涌而出的血液飞溅到数米高,肉块、衣服、连同骨头都被碾碎成为银白色的粉尘。
“唰——”
五条悟回头,睁大的蓝眸里,倒映出的是一身华服的深蓝发男人。
他居高临下地漂浮在空中,向下看来的眼中有一轮下三弦的新月。
……不对。
五条悟做出防御术式的发动姿势,无下限在一瞬间弹开了潮水般喷涌的血液与粉尘。
六眼里看见的咒力痕迹,明明属于他知道的另一个人。
会场眨眼之间变成了人间地狱,夏油杰不可置信地看着做出这一切的人:“三日月……先生?”
三日月缓缓抽出刀,优美的刀身上映亮着浅淡柔和的月光,他将刀尖对准银发的神子。
“你的眼睛,实在能看见太多不该看的东西。”
“可否请你不要多说呢?”
五条悟反手朝他发出一发【苍】。
气压逼人的能量体被三日月一刀击散,身后的建筑物被轰然吹穿,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不想与六眼为敌啊……”
可他的审神者偏需要这样的时间点觉醒。
五条悟将双指并起,已经瞄准了三日月的方向。
三日月慢条斯理地提刀做出防御姿态,目光却转向不远处的黑发少年。
“夏油同学,她就拜托你照顾了。”
……
夏油杰在一处黑暗的拐角里找到了藤原翎。
她抱着膝盖蜷缩在暗处,一直以来盘踞在她周围那股诡异的诅咒能量消失不见,状态看起来反而更差了。
夏油杰有些意外。
上次看到藤原翎失魂落魄的样子,还是一年之前。
“藤原同学……?”
夏油杰蹲下身,想要伸手碰她。
指尖碰触到少女身体的瞬间,几乎结冰的极寒温度让他下意识缩回手。
……活人不可能拥有的体温。
他的瞳孔一紧,不管不顾地抓住藤原翎的肩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视线在交汇的瞬间,夏油杰愣住了。
对上少女那双浅淡的金色眼眸时,潜意识会将这双眼睛和刚才的五条悟重合。
冷漠而又淡然、宛如神明般无悲无喜的眼神。
藤原翎一把捂住双眼,“……抱歉……杰……”
“暂时先……不要看我。”
如果知道夏油杰对她刚才的评价,她一定会笑。
此刻心底压都压不住的、膨胀到极致的破坏欲,和神真是半点边都不沾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三日月先生为什么要杀光那群人?”夏油杰问。
发生了什么?她也很想知道。
她只搞懂了一件事:原来那些根本不是诅咒,而是死无去处的审神者们的灵魂。
“还有你……藤原同学,你没事吗?”
夏油杰抚摸她寒凉的脸颊,担忧地问:“会不会很冷?”
“……”
如果告诉他,那些人是她杀的,他还会这样担心她吗?
会吗?
藤原翎嘀咕着:“……很冷……”
她抬起头,泫然欲泣望着夏油杰。
“真的好冷啊。”
话音刚落,藤原翎扑进他怀里。
“杰……对不起……”
夏油杰把她抱在怀里,“为什么要道歉?不是你的错。”
“……我本可以救下她的……”
茫然惶惑的语气,夏油杰花了两秒钟才想清楚她在说天内理子。
“……”他抱着她的手臂微微一僵。
“如果那样做了,你会消失对不对?”
埋在他肩头的脑袋晃了晃。
“……我应该消失的……”
为什么没能控制住呢?和杀死那三个孩子的时候不一样,明明有选择权。
明明可以中止术式的发动,却放任了。
最痛苦的是,在近百条人命化为虚无之后,她竟然感觉到释然。
如果五条老师在的话,一定会对她很失望吧。
根本没有办法用“因为受到了诅咒的蛊惑”、“被审神者们的恨意同化”那些理由说服自己。
藤原翎,是你自己想要杀他们。
夏油杰抱紧怀中哭泣的人。
“……为什么想要消失?”
因为她是胆小鬼。
要很努力很克制才有勇气交出自己的感情,要很理智全面分析之后才敢和人缔结关系,要仔细斟酌什么情况下和人示弱才能得到对方的珍惜。
藤原翎痛苦地说:“我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她不在乎死的是谁,死的人家庭又会变得怎样破碎。她在乎的是自己,忍不住去思考——就算这些人死了,世界会有变化吗?活着的人会有变化吗?
下一次轮到自己成为活着的人,自己会有变化吗?
“不再害怕失去任何人”的成长,是藤原翎最惧怕也最厌恶的事。
可为什么,不管是咒术师,还是审神者,总在逼着她学会“平等对待”呢?
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怎么配和亲人朋友放上同一个天平呢?
“……是我杀的……”
“……什么?”
“那些人是我杀的。”
夏油杰好半天没能说出安慰她的话。
“我杀了很多人。你也会讨厌我,对不对?就像哥哥和爸爸妈妈他们一样……会远离我,会讨厌我,会忘记我……”
藤原翎紧紧抱住他:“我以前很害怕,如果他们知道我成为了杀人凶手怎么办?可现在我竟然觉得那么可怕的事情也可以接受,就算被讨厌被忘记也没关系……”
这样可怕的转变来自于什么呢?
大概来自于社会关系的缺失。
独自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太多,道德感就会下降——而咒术师最该舍弃掉的“比正义和真理更值得信赖”的感情关系却是最重要的构成部分,她一个人太久了。
但他不觉得她一直是一个人。
“我不会讨厌你。”夏油杰突然说。
“不论你杀了多少人,我也不会讨厌你。”
“……”
藤原翎怔然地从他怀里抬起头。
他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为了安慰她而说的话。
少女迷茫看着他的样子像是找不到家的小狗,眼里的泪水还在打转,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启的唇泛着好看的淡粉色。
夏油杰捧住她的脸,轻轻吻上去。
-
顺转术式又一次被刀刃击散,五条悟没有继续攻击。
果然不是错觉。这个男人的咒力痕迹和藤原翎一样。连术式效果都是一样的。
发生坍塌事故般一片狼藉的灰尘里,三日月迈着优雅的缓步走近。
“一边护着小姑娘的尸体,一边和我战斗……未免太过看低我了。”
五条悟“啧”了一声,“你也只是想拖住我吧。”
“哦呀?有那么明显吗。”
“太明显了。你的目标是杰。”
三日月:“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不如说是他根本没有掩埋意图的意思。
五条悟紧紧皱起眉,防备地看他。
“不用担心,夏油同学只是会被坏心眼的女孩子捉弄而已。”
“……?”
不难猜他说的是只有夏油杰能看见的幽灵小姐,五条悟却怎么也无法将这片地狱光景与她联系在一起。
“她为什么要杀这些人?”五条悟问。
三日月低吟沉思了两秒钟。
“因为想要讨一个公道吧。”
“哈?天内理子和她压根都不认识——”
三日月笑了笑,“讨公道而已,认不认识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