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翎面前是熟悉的房屋。
不像财阀家族居住的大院，而是市中心附近的一处小区里的跃层别墅，昏暗的深夜时分，房子的窗户里透出明亮暖黄的灯光。
她抬手推开门，踩着曾经无比熟悉、现在却觉得有一丝陌生的路，站到了客厅门口。
客厅里是她记忆里的模样，暖色的装修风格、米黄色的大沙发、还有茶白色的餐桌。
妈妈正在桌前摆碗筷，爸爸从厨房里端出来一大锅还冒着热气的菜肴。
味道闻起来是她最喜欢的咖喱。
靠在门边的藤原翎忍不住朝客厅里迈了一步。
周围的一切像是镜花水月被踏碎一般漾起波动，客厅里的女人回过头，疑惑又茫然地朝她看过来。
“……你是谁？”
来不及回答，一切景色已经消失殆尽。
眼前一片漆黑。
在这片长久的、几乎能够吞噬掉人的漆黑之中不知过了多久时，有人朝她伸出了手。
她伸手想要抓住对方，对上少年淡紫色的双眼。
“……哥哥？”
梦里的人没有回应，用像是在看不认识的人一样的眼神看她。
“哥哥！我……我很想你，爸爸妈妈还好吗？”
少年皱起眉，盯着她看了几秒。
短暂的沉默几乎要让藤原翎窒息，她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受伤的表情。
仿佛知道接下来会听到让自己难过的话，隐约有那种感觉。
“……你是谁？”藤原愁迟疑地问。
心脏狠狠被攥紧的痛感。
回答不上来的藤原翎用力闭上眼，用了好久平复胸口的疼痛，再勉强露出苍白的笑容来。
“我——”
话语哽在喉咙里，再次对上面前人的眼眸时，喉结处像是气球充满即将爆破出来的气体时的球结。
眼前的人不再是藤原愁。
穿着一身黑色制服的男人没有在眼前缠绕绷带，苍穹色的蓝眸静然凝视她。
藤原翎很敏锐地感知到，她的唇在发抖。
“……五条老师。”
不敢叫名字。
好像、如果用熟稔的语气叫出来，会看见他因为感到莫名其妙而厌恶她的表情。
男人微挑起眉，一如既往很随意的轻佻语气，却带着藤原翎很陌生的疏离。
“你是日下部带的学生？还蛮有礼貌嘛。”
……梦里的他在问她，是不是日下部带的学生。
藤原翎很丢人地意识到，她的眼眶在发烫。
“……不是。”
“我是……一位曾经因为您而获救的学生而已。”
……
藤原翎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夏油杰的床上。
她刚一侧头，便看见在地上打地铺的黑发少年，窗帘没挡住的月光稀碎落在他身上，将少年惬意放松的睡颜照映出岁月静好的氛围。
藤原翎看了好一会儿。
她悄声无息地翻被下床，跪坐在夏油杰面前，仔细用眼睛描摹他的脸。
饱满的额头，像狐狸一样、有些细长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微薄的上唇以及——
想起那个很凶的吻，藤原翎抬手，指尖覆上自己的嘴唇。
夏油杰后来没说，藤原翎也没有问。
她当然知道接吻是只有对喜欢的人才能做的事，但藤原翎也拿不准，夏油杰只是为了发动术式，还是因为别的？
“……夏油……”她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
“你对谁都会这么好吗？”
伸向少年的手指微一凝滞，最后虚点在他的下唇。
“可是……接吻这种事情，只能对喜欢的人做的吧。”
再说了，这样使用【咒灵操术】来与咒缚抵消也不知道会不会对他有不良影响。
没等她继续思考，手腕被一把握住，藤原翎一惊，地铺上的人睁开半只眼看她。
他眉头微微蹙起来，声音带着没睡醒的沙哑：
“……藤原同学，自己睡够就不让别人睡觉是很差劲的事。”
“抱、抱歉。”
夏油杰看了她半晌，少女唇色不像往常的粉，反而有些苍白，眼角处还留着淡红色的泪痕。
“做噩梦了吗？”
“啊……没、没有。”
“做噩梦了吧。”
完全是笃定的语气。藤原翎低下头，没再说话。
夏油杰半撑起身，那几天的梦境和半年多的朝夕相伴使他对眼前人的了解不比她亲生父母少，只不过眼前的人总想着把他隔开。
藤原翎试着把手收回来，移开和他对视的视线。
“对不起，打扰夏油你睡觉了吧，我等下就回三日月那里去，你回床上去睡吧。”
还是这个语气。
要把人推得远远的说法。
少年夏油杰是个温柔体贴的人没错，但他骨子里也是一个很偏执的、恩怨分明的人。
帮了她这么多，事事为她好，为她身上的诅咒奔波劳碌，结果呢？下一句话竟然是回到那个男人那里去？
骗他会回来，结果找到了能离开的方法就真是一点不舍得也没有，比起相处了这么久的他相信一个初次见面的、甚至设计过他们的陌生人。
明明一直在他身边待着，总在说不用麻烦他的话，总想把他推开。
夏油杰感到很不快，甚至有些生气，可是对上少女逃避开的、试图把脆弱藏起来的那双眼睛，他又发不出来火。
“三日月先生把你交给我了。”他把语气控制得十分缓和。
“啊？”
“你要拔除的那个‘时间溯行军’，某种程度上来说和咒灵不是没什么区别吗？三日月先生觉得你和我一起行动更方便一些。”
“可是……”
藤原翎还想说些什么，心头一转发现这还真是三日月能干出来的事情。
他想找她用审神者的言灵来抹消世界的概念，藤原翎在从他那里听说了许多过去的事情之后也意识到，那是她本来就应该做的事情。虽然在立下刀契之后三日月不再受到咒缚的影响、能够正常看见她，但他们之间只是合作关系，他没必要事事照顾她。
怎么想都是把她丢回给夏油杰更方便。
毕竟在“付丧神”找到“审神者”之前，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审神者小姐是和夏油杰在一起的。
“什么可是？”夏油杰眯起眼，“你没有其他能去的地方了，藤原同学。”
藤原翎窘迫地红了脸。
假如她还是藤原家的千金小姐，去处简直不要太多，可她现在是被自家刀赶出来的、再没别人能看见的幽灵小姐。
“……对不起，夏油，我还要给你添麻烦。”
净往雷点踩。
“我到底什么时候说过你是麻烦？”少年低沉的声音带上一丝沙哑。
藤原翎愣了一下。
还真想不出来，他一直理所当然地帮她，没有一时一刻觉得自己真如五条悟所说“惹上了麻烦事”。
“你真是让人——”
夏油杰很长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想把我卷到审神者的事里面，但你也为我考虑考虑，已经插手到这个地步，至少让我有始有终地帮完你吧。”
藤原翎茫然地看他。
“如果一个人害怕的话，就多依赖别人一下啊。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听他这样说，她眨了一下酸涩的眼睛。
是有想依赖的人，她也想依赖别人，可是那个人不在。
藤原翎本来以为，像五条悟那样大大方方、为所欲为地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手的人，全世界都不会有第二个。
现在面前的人，虽然出场方式不一样，但好像就是第二个。
少女刚露出勉强的笑意，夏油杰便知道她又要说难听的话。
“你会忘记我的，夏油同学。”
她轻声说，“等我回到未来，这个时间线上和我有过接触的痕迹全都会被清除得一干二净，你不会记得我。但是我还会记住一切，你要我怎么办呢？我不提以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有多尴尬，单单很多事情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就已经很痛苦了。”
“你对我很好很好，我却偿还不了。十二年……不，十一年后的你只会把我当成敌人看待，那个时候我又要怎么办才好呢？”
少女说着说着，眼眶开始变红。
“你不能那么自私，夏油杰……你现在记得我，可是之后你也会忘记我，就像这里的人一样，看不见我、触摸不到我、记不得我。”
夏油杰看着面前少女掉眼泪的模样。
她的顾虑，总是要比他想象里的还要多。
这种时候是不是换位思考好一些？如果换做是他会怎么办呢？如果有人想要帮他，可是他清楚地知道对方在以后和自己关系很差，并且在解决完这件事情之后，会变得什么都不记得。
发生的事情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会是一件很寂寞、很悲伤的事情吧。
为了避免那种事情发生，要从一开始保持距离吗？应该吧。
夏油杰不想思考了。
因为眼前的人一直在哭，哭得他心烦。
他放轻了声音，“那我就想办法不会忘记。”
“……一个人怎么可能和历史抵抗呢……”
“不会忘的。”哄人的、温柔的声音。
“你会骗我的……只有我会伤心……”
夏油杰把低头抹眼泪的人轻轻抱进怀里，下颚抵在她的头顶，用珍惜宝物般轻柔的力道抚摸少女的长发。
“那就麻烦藤原同学去找未来的那个我，把他狠狠揍一顿，直到他想起来为止。”
应该远离这个人，他在未来不止是个大坏蛋，他还会把自己忘掉得一干二净。
还能及时止损的话，就应该及时止损。
可是被人拥抱的感觉很好，被人珍惜的感觉也很好，夏油杰给予的感情对现在的她来说太过贵重，藤原翎再也没法用理智压抑自己。
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伸出手来、很用力地抱紧他。
“夏油你这个混蛋……”没忘记用委屈的哭音控诉。
“是啊，对不起，我是个坏人呢。”
“凭什么啊……不要进到我的心里来啊……”
如果意识到可以信任这个人的话，她会忍不住想把一切都给他的。
像把樱井诗织拉到自己的家里一样、像愿意为了五条悟改变自己的人生一样。
……
怀里的人哭了很久，夏油杰便安静地陪了她很久。
直到抽吸的声音变得轻微，藤原翎红着脸从他怀里退出来。
夏油杰倒没在意衣服被她哭成什么样子，只是捧着她的脸把没干的水痕轻轻擦拭掉。
“明天一起出门吧？你要拔除那群拿着刀的奇怪咒灵吧。”
藤原翎点头。
“刚刚做了什么噩梦？”
她很委屈地说：“……梦见未来的大家也都不记得我了。”
“很害怕吧。”
“……嗯。”
夏油杰摸摸她的脑袋，“还能睡得着吗？”
她摇摇头。
“那我们打电动吧。”
藤原翎：……？
-
悠长的白日。
从森林中窜出的鬼魅身影带着扭曲诡异的尖叫声，黑紫色的、尸体异变模样的咒灵惊惧地举起手中的刀，朝空中做出防备的姿态。
少女自树杈轻盈点起，一道白光闪过，咒灵应声从腰间分裂成两个部分，分辨不出五官的脸上还留着惊愕和恐慌，保持着这个神态化为灰烬，做完这一切的人干净利落地收刀入鞘。
微风扬起她微卷的长发，冷漠又浅淡的眼中一瞬间闪过浅淡的金色。
刚一仰头，长相酷似飞鱼的咒灵在空中盘旋了半圈，停在她旁边。
同样都是【咒灵操术】控制下的咒灵，但藤原翎的级别和它截然不同。
没办法，钻空子的术式一般都是开挂作用，算不上控制技能。
她拿出翻盖手机，朝这只时间溯行军追过来之前发给夏油杰的消息变成了已读。
【杰0.0今天可以吃咖喱吗？】
【当然可以。】
藤原翎心情很好地弯弯唇角，在对话框里继续输入里几个字。
【我还想吃……】
没等她打完，夏油杰的消息先弹了过来。
【夜蛾老师说有指名我和悟两个人的任务，等下要开会，我会晚点回去。】
她眨眨眼，什么任务，这么有排面，竟然需要夏油杰和五条悟一起出？
……
东京咒术高专。
已经是夕阳时分，被迫加班的夏油杰和五条悟从收叠在一起的桌椅中捡出来两把椅子坐下，夜蛾正道将两份资料发给他们。
“这回的任务是天元大人指名的，对名为‘天内理子’的少女进行护卫和抹消。”
夏油杰表情变得很微妙。
“护卫和抹消……是不是冲突了？”
他联想到自己偷偷养的那个幽灵小姐，他做的事情好像就是这样：保护她，直到她消失。
“不，并不冲突。”夜蛾正道说，“你们需要护送‘星浆体’到天元大人的身边——为了二者的同化。”
……
东京的郊区。
忽然一群飞鸟从森林里成群飞离，翅膀振空的声音此起彼伏听起来却又十分整齐，藤原翎抬眼看向被夕阳染红半边的天空。
她小声地呢喃了一句。
“……天黑的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