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准备等雨停就启程回京城的，没想到这场雨会下这么久，看来还要再叨扰姑母几日了。”薛凝坐在花亭中围炉煮茶，抬手将一杯香气四溢的热茶递给苏夫人。

    “这哪算得上是叨扰，阿凝你能多留几日，姑母不知道多开心，”苏夫人笑道，“也就是多亏这场雨替我留客了，不然姑母身边如今且没人陪呢。”

    “不过，姑母虽然开心身边有贴心侄女相陪，世子那边就不见得高兴了。”

    这略带几分调笑的话语成功让年轻姑娘面上多出两分羞涩，见状，苏夫人不免心中感叹，两个年轻人的感情还真是好，京中那位世子接连送信，虽然信里信外没有半分催促之意，但挂心惦念的心思却让人看得是明明白白。

    若是淮州这场雨再不停，侄女回京的归程继续耽搁下去，怕是京里那位要不远千里亲自来接人了。

    想到这里，苏夫人心情愈发好了，她自家姑娘如今姻缘欠佳，只巴不得侄女早日嫁入梁王府成就好事，这样一来，借着王府的东风，闺女坎坷的姻缘日后也能明朗顺利一些。

    薛凝看着姑母眉眼间的欢喜笑意，心下一片平静。

    她饮了口茶水，春茶香气在唇齿间缠绵不散，视线落到花亭外，啪啦啪啦的雨点打在屋瓦上，最后缀成无数珠串与丝线，盈盈闪烁。

    这场绵绵不绝的雨阻碍了她们回京的归途，让她想起多年前春日那一场波折，恍惚间，她心头突然生出了一股难言的沉闷。

    在薛凝因为这场春雨皱起眉头时，千里之外的京城突然传来了魏琮出事受伤的消息。

    乌沉阴云细密雨丝中，薛凝终是顶风冒雨的启程回了帝京。

    而在启程那天，她心中那股盘桓许久的沉闷，终于化成了迟来的预感与明悟。

    ***

    帝京，梁王府。

    一场春雨接连下了几天，到处都又潮又冷，连带着王府中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消沉又低落。

    随着前几日陛下在猎场受到刺杀的消息传出，梁王世子魏琮因护驾受伤昏迷的消息立时成了京中热议的新话题。

    王府中，世子所住的院子会明居内外此时气氛沉闷，来来往往的人各司其职，半分多余动静都不露，一片肃穆静然。

    老夫人坐在床前软凳上，看着躺在床上已经昏迷许久仍旧不见醒来的孙儿，神色憔悴，整个人忧心忡忡。

    外间，此次负责梁王世子伤情的太医们聚在一处讨论着这人多日不醒的缘由。

    “依老夫看，眼下世子脉象平稳，却依旧不见醒来，我猜测还是从前头部受伤的缘故。”

    “我也这么想，世子身上的伤倒不是什么大问题，用些好药多养养就能恢复如初，可是这人的脑袋吧，它实在是复杂又玄妙，世子早年间还有些旧患……”

    “世子人虽昏迷着，但说不定对外界还有感知，这种情况以往也不是没见过，所以还是要让人多同世子说说话，这被刺激一下，说不定能有什么反应呢。”有个年轻的太医言辞恳切道。

    “说是这么说，可老夫人也在这边陪伴两日了，倒也没见什么进展。”

    对于陛下面前备受器重的救驾功臣梁王世子，宫中早有旨意传下，要他们这些人悉心医治，可饶是他们费尽心思，眼前这位尊贵患者的病情依旧让人一筹莫展，众人身负皇命，自然压力巨大，说是急到抓耳挠腮都不为过。

    在太医们为患者病情苦恼与焦躁不安时，比谁都操心宝贝孙子安危的梁王府老夫人自然也是心烦意乱。

    老人家揉了揉僵硬的眉心，遵循着太医的意见，要和昏迷的孙子多说话，“如今已经是你昏迷的第三日了，淮州那边我早就让人传了消息过去，阿凝和你那么好，听到这消息该是很着急了，肯定是要快马加鞭往回赶的……”

    “今天春天雨水多，她从淮州一路赶回京城，这路上少不得要吃些苦头，我估摸着，再过几日这人就要回来了。”

    “你们往日里那么好，她这次去了淮州多少天，你就惦记了多少天，日日巴不得她早些回来，如今她人都快到家了，你还不赶紧醒来去接人，小心她生你的气……”

    绵绵雨声里，老夫人絮絮叨叨的说着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即便被对话的那个人毫无回应。

    床榻上，魏琮静静的躺在那里，做着他安静沉睡的睡美人，纤长眼睫无力垂落，丝毫不见平日里的凌厉与孤傲。

    老夫人自说自话了许久后，突然扶额叹了一口气，“你说，祖母心里头怎么这么不安稳呢，总觉得有事要发生。”

    心有惦念的老夫人看向外面雨幕，“也不知道阿凝人现在到了哪里，路上安不安稳，下雨天路可不好走，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临近傍晚时，雨势减小，魏琮也到了该用药的时候。

    苦涩的汤药刚熬好要给人灌下，昏迷了几日的魏琮就在众人瞩目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瞬间，世子醒来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王府。

    已经连续几日气氛凝重的府内一扫之前沉沉阴霾，上到老夫人与后院诸位主子，下到洒扫丫头与小厮，各个神情欢快，称得上是一片喜气洋洋了。

    会明居内，醒来的魏琮用过粥和药，沐浴洗漱一番后，神智清明的坐在了老夫人面前。

    “让祖母担心了，是孙儿不孝。”魏琮率先开口。

    “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祖母只求你平安。”老夫人眼含热泪的打量着眼前的孙子，神情欣慰，微带哽咽，“你能顺利醒来就再好不过了。”

    因为魏琮醒来心情大好的老夫人镇定下情绪后，顺道说起了其他，“知道你惦记着阿凝，我早早的就打发魏武替你接人去了，想来过不了两日阿凝就能回来，你如今听到这个消息，心情是不是更好了些？”

    “阿凝？”

    魏琮微微挑眉，自醒来后一直隐隐约约察觉的不对劲在此时终于理出头绪来，他眼神中的困惑半分做不得假，只听他开口问道，“祖母，阿凝是谁？”

    老夫人捏着绢帕的手僵住，她神情惊疑不定的看向宝贝孙子，“你忘了阿凝？”

    直到这会儿，老夫人才发现，眼前的魏琮，沉稳威严，目光锐利，喜怒不形于色，气势冷硬如冰，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才是梁王府那位名声在外让人心生敬畏的世子，陌生，则是因为这副模样她已经许久未见，至少，这两年内“生病”的孙子在她面前甚少有此种情态。

    眼前的青年身上再没有桀骜张扬的少年意气，当然，也没有让人遍体生寒的锋锐戾气。

    只短暂的疑虑了一瞬，老夫人便明白了，孙子这场持续了两年的“病”，好了。

    于是，重伤昏迷几日后醒来的梁王府世子魏琮，再次被太医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期间，魏琮静看着老夫人与太医们的震惊与不解，听着他们的解释，终于明白，自己失去了自两年前寺庙遇险到醒来这段时间内的所有记忆。

    在魏琮的世界里，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南山寺遇险，再度醒来就是现在，这期间整整两年时间里的一切，他一无所知。

    但根据老夫人和他身边人的说法，这两年间的他因为记忆缺失的缘故，性情和从前大有不同，最为直观的明证就是，他居然要和薛凝定亲了。

    在众人的惊讶与不知所措中，魏琮独坐书房，梳理着这两年来他所陌生的一切。

    薛凝——

    这是众人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一个名字，也是这两年里和他关系最为亲密的一个人，亲密到据说他们即将定下婚约成就好事。

    对他而言是空白的两年记忆，在其他人口中则不然，据说当年他南山寺遇险被薛凝所救，有救命之恩加持，她终于从客居王府无足轻重的表小姐成了府里举足轻重的贵客。

    所谓贵客，不止是老夫人看重，更重要的是自他醒来后，便对这位曾经不假辞色冷淡疏远的远房表妹，有了不一样的态度。

    他和她日日亲密相处，形影不离，久而久之，可以说是爱若珍宝，简直称得上是心尖月掌心宠……

    这些过往听在如今恢复正常的魏琮耳中，除了意外便是不可置信，毕竟传言中的那个魏琮，和他可以说是判若两人。

    无论是行事与性情，还是对待薛凝的态度与取舍。

    薛凝，魏琮在心底念了一声对方的名字，除去那不知所谓毫无印象的两年时光，他记忆里的薛凝，不过是一个别有所图心机深沉的不速之客。

    这位打着府内侧妃表亲名义登门的所谓远房表妹，身份虚得中间不知掺了多少水分，打从入府起，在魏琮心里就意味着麻烦。

    自从魏琮被封了王府世子且到了婚龄后，王府内便表妹泛滥，不知有多少女子打着远亲的名义前来投靠，各个所求不菲，瞄准了他的后院使劲儿，以致于他爱慕者众，府内也热闹频频。

    于魏琮而言，这样的姑娘在他面前多如过江之鲫，薛凝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她只是其中最出挑的那一个，既出挑在她不俗的容貌，也出挑在她的聪明与心机。

    那时她刚来王府，顶着一张模样好得过分的脸，为不少男子所瞩目，即便魏琮对别有所图的她不喜，也不妨碍她爱慕者众多，且将男人们耍得团团转。

    魏琮眼中的薛凝，是野心勃勃一心想嫁高门的心机女子，他无意阻拦她向上攀登的青云路，却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她的踏脚石。

    偏偏，他却是她眼里最受青睐的那个对象。

    对身为未来梁王的魏琮而言，他的正妻之位要留给更有价值出身尊贵的世家小姐，至于那个频频与他偶遇别有所图的所谓远房表妹，完全不在考量之内。

    但就是这样的薛凝，在他“生病”的那两年里，成为了他毋庸置疑的心尖宠，不得不说，多少有几分荒谬与可笑。

    根据祖母的说法，即便这两年里他态度坚定得非卿不娶，但鉴于他“生病”一事，他们三人早就有言在先，若是直到今年三月十八两年期整，他依旧心意不改，两人之间的婚约才能定下。

    今日是三月初八，距离他们真正定下婚约还剩十余日，魏琮想，这大约就是天意了，只差一线就要定下婚事的时候，偏偏他的“病”好了，且将这两年里的一切忘了个彻彻底底……

    没记错的话，他这位远房表妹是个尤为爱笑的姑娘，魏琮记得最清楚的，便是她满腹心机算计却言笑晏晏明媚如春的模样。

    如今的他当真很想知道，薛凝发现他恢复记忆又失忆时的反应，更好奇她所有算计与期待尽数落空后，对着他是否还能如从前一般，再度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