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曲瑶镜得以在寿宁长公主身侧坐下,接过宫女端来茶水,柔声道了句谢。

    她小口啜着茶,模样乖顺又柔软。

    “儿臣给母后请安。”

    女子软糯娇俏的嗓音中,一道男子低沉如磁的话音清晰可闻,隔着山水围屏遥遥传来,如山泉清泠。

    随着二人话音传来,罗汉床那头的皇后忽而隐晦地乜了曲瑶镜一眼。

    那眸光明明轻如柳絮,却难掩锐利,如芒刺在背。

    曲瑶镜捧着茶碗略侧目,颇有些好奇地瞥了眼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觉得屏风外,那男子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熟悉。

    得了皇后应允,琼花玉貌的四公主景嫆穿过围屏,带起一阵香风,乳燕投林般扑进皇后怀里,欸声撒娇。

    屋外明媚的天光透过月门照进室内,那抹高大挺拔的身影仍映在缂丝围屏上,层叠的山水纹路与之平添一丝朦胧缭绕之意,更显翩然俊雅。

    皇后拍了拍景嫆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一边慢条斯理地从曲瑶镜身上收回视线,一边哄着景嫆,眼神却又凝着屏风上的峻拔身影,眸光中划过一丝不悦:“都是自家人,太子也不必拘泥,进来说话罢。”

    说罢又像是才想起曲瑶镜的忌讳,半真半假地问:“只一同说说话,嘉兴应无大碍吧?”

    曲瑶镜微不可查地蹙眉,这几年她对男子厌恐的毛病确实轻减不少,但若与素未谋面之人同处一室,也难免会有不适。

    她不出声,屏风后的太子也孑然不动,玉身静伫,像是在等她应允。

    曲瑶镜心底那丝不悦略微消散,对皇后探究的视线也只做不知,颔首浅笑道:“谢娘娘挂怀,臣女无碍。”

    宫女闻言,利落地将围屏推开,一位身着雪青色莲花团纹圆领广袖长袍,头戴兰花雕镂金冠的男子,在堂中长身玉立。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是太子,是景曜。

    曲瑶镜常年随父母在外游历,寿宁长公主并不太拘着她,她遍览名山大川,饱尝珍馐美味,也见过不少人间绝色,太子景曜却比她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更胜一筹。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景曜也。

    曲瑶镜有些惊讶。

    她曾见过当今圣上,皇帝舅舅曾满口夸耀,他子嗣众多,唯太子最肖他。

    可现下看来,景曜长相明明更似皇后,那张玉质金相的脸上甚至找不出皇帝的影子。

    曲瑶镜望着景曜出神,一边暗忖,这人生得高大,眉目精致如画,乍看也不像心疾难愈……

    似是察觉到窥探的目光,景曜抬眸望过来。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曲瑶镜手一抖,倾出半碗茶水,她怔愣着与景曜对视,止不住眸光震颤,耳里嗡鸣阵阵,脑中空白一片,连呼吸都窒住,只余那双淡薄深邃的眼。

    “满满?”寿宁长公主察觉到曲瑶镜的失态,皱着眉低声唤她。

    曲瑶镜骤然回神,低下头避过景曜的视线,心慌意乱地用帕子擦拭洒漏的茶水。

    这双狭长微挑的凤眼,她再熟悉不过了,她曾无数次回忆过那场噩梦,那人被迷雾笼罩的面容上,唯有眼眸明亮如星。

    曲瑶镜下意识揪紧了沾湿的裙角,心跳难平。

    难道,梦里那人真的是太子?

    景曜却神态自若,仿佛那惊涛骇浪般的视线交汇,只是不经意间淡然一瞥,他收回视线,略向前走几步,复又向皇后行礼:“儿臣给母后请安。”

    “不必多礼,”皇后淡笑着望向景曜,眸光意味不明:“太子得空来碧霄宫,想来风寒好些了?”

    “晨昏定省,侍亲之道,劳母后挂心,”景曜颔首浅笑,眉目间光华流转,不见丝毫病气,气质温和如玉,孑然而立时如皑皑枝上雪。

    他向来这般简言意骇,皇后也习以为常,脸上一如既往的笑意也不见深浅,只略显僵硬,她扯扯嘴角:“你倒是有心,不过既来了,也省得本宫让人去请。”

    她一指曲瑶镜道:“这是你们嘉兴表妹,上回嘉兴落水,多亏你不要命似地搭救,今日她母女俩便是特特来感谢你的。”

    听皇后提起曲瑶镜落水,依偎在皇后怀里的景嫆有一瞬脸色发青,她难掩焦躁地将绣帕拢在掌心里揉搓,拉着皇后的手轻摇,美目滢滢,无声哀求着。

    曲瑶镜硬着头皮站起身,屈膝向景曜和景嫆见礼。

    景嫆不冷不热地唤了声嘉兴表妹,神情颇有些倨傲,强撑出一副自若模样以藏心底的虚怯,却被寿宁长公主一声冷哼吓白了脸。

    反倒是景曜,表里如一般克己复礼,躬身回礼后才在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只是这般简单的动作,仿佛也牵引着他身上的病症,才坐下便接连低咳了几声。

    景曜端起茶饮,清冷眸光复又落在曲瑶镜身上,方才还大胆盯着他瞧的小姑娘,现下低垂着头,鬓边步摇轻晃,像只掩耳盗铃的鹌鹑。

    他挑了挑好看的眉,眸中一片云淡风轻:“听闻后来表妹也病了些时日,如今可好些了?”

    许是因为方才咳嗽,他清润的嗓音有些沙哑,那边熟悉感便失了踪影,曲瑶镜本就对景曜心生疑虑,定了定心神,起身屈膝见礼:“区区风寒,已是大好了,表哥当日救命之恩,嘉兴没齿难忘,只是听闻表哥也因此病重,嘉兴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太子以示亲近唤她表妹,若她还称殿下,便是不识抬举了。

    “痼疾而已,不必挂怀,况且……”景曜一笑置之,又有些欲言又止,与曲瑶镜的视线再次短暂相触,那双曲瑶镜自觉无比熟悉的眼眸里,平静坦然,再光明磊落不过。

    曲瑶镜有些犹疑不定,眼前的景曜舒朗大气,端方有礼,眉目间潜藏的病气和间或的低咳,并未浸染他的风姿,反而中和了昳丽浓颜令人窒息的攻击性,平添无害,若与梦里那阴森恣睢,冷血好杀的是同一人,那这性格未免太过天差地别。

    她揣着疑虑,不敢多说什么,怕他是,也怕他不是。

    若是他,景曜贵为太子,是未来天子,他若执意强取,曲瑶镜便是天涯海角也逃不掉。

    若不是他,泱泱燕国,她又如何从茫茫人海中寻那沧海一粟?

    景曜看着曲瑶镜愁眉苦脸,他端起案上的茶碗浅啜,碧绿澄澈的茶汤里映出他一双含笑眼眸。

    待他饮罢放下茶碗,眉眼温润如初,细看却糅杂着寒霜,他向景嫆睇去:“况且若非景嫆,表妹与我也未必遭此大难,景嫆,你可想说些什么?”

    曲瑶镜方才被景曜分去大半心神,现下听他意有所指地话,才忆起方才与他一同进来的四公主景嫆,有些意外地觑了景曜一眼,又在他察觉之前,慌忙移开视线,看向景嫆。

    景嫆着了身秋香色百花纹坦领襦裙,点珍珠面靥妆,面容娇美,身段窈窕,自打进门起,便亲亲热热地依偎在皇后身侧撒娇卖痴,皇后显然很是受用,任她依靠着,看上去,待她比景曜这个亲儿子还要亲近些。

    曲瑶镜这几日虽在家中养病,不曾过问画舫一事寿宁长公主是如何处置的,但寿宁长公主之女落水病重一事已经闹得沸沸扬扬,无需刻意打听便知晓,画舫上那位公主,是皇后膝下的四公主,景嫆。

    不过,景嫆并非皇后亲生,她生母是早逝的陈嫔。

    早前便说过,帝后鹣鲽情深,当今圣上是个情种,除去皇后,对后宫各妃只是泛泛,故而陈嫔即便怀上龙嗣也未得圣宠,生产时还落了病症,生下景嫆没几年便撒手人寰,景嫆也算有福,挣扎着得了皇后青眼,将她抱来记在自己名下,成了东宫嫡出。

    曲瑶镜只看了景嫆一眼,便收回视线,景嫆长她两岁,初到皇后身边时,景嫆也才四岁,彼时景曜已有十二,正是能照拂弟妹的年岁,两人有一同长大的情分,无异于同胞兄妹。

    故而,她并不觉得景曜这话是在替她出头,她被害落水,在场所有人有目共睹,任景嫆如何狡辩也脱不开干系。

    寿宁长公主疼她,必不会对此事善罢甘休,景曜显然是在给景嫆指明路,若聪明的,便知道应趁早负荆请罪,若留待寿宁长公主秋后算账,那景嫆势必要脱层皮。

    只是景嫆显然并不那么聪明,她撅撅嘴,神情有些悻悻,强撑出一张僵硬难看的笑脸,朝一言不发地寿宁长公主请安。

    “嫆儿见过姑母。”

    寿宁长公主才端茶碗饮茶,闻言眼皮都懒得抬:“本宫可当不起你这一声姑母,四公主还是唤我长公主罢。”

    长公主话音中的讥诮,让景嫆本就不好看的脸色越发青白,人人都知她得皇后青睐,对她无不捧着敬着,何曾被人这般冷待。

    景嫆恨不得拂袖离去,可她到底不敢给寿宁长公主甩脸,只能眼巴巴地望向景曜,被他冷淡乜来的一眼唬得越发委屈,眼眶一红,泪眼婆娑地觑着皇后,以期她能给自己撑腰。

    曲瑶镜望着景嫆温柔一笑。

    那日被闺秀众星捧月般簇拥着,只需一个眼神,便能让她滚下画舫的四公主,可比现下威风多了。

    皇后张嘴欲言,景曜头也不抬,却仿佛未卜先知,他随手放下茶碗,低咳了两声,瓷器磕碰发出几声脆响,在一片静谧中异常清晰:“景嫆,你应过孤什么?”

    瓷器摩擦那刺耳的动静膈得景嫆心头发慌,她深知景曜秉性端方,断不会徇私,早在那日景曜突然出现救下曲瑶镜时,她便知大事不妙。

    果然,景曜一回宫便不顾病体也不顾皇后劝阻,要押她去给曲瑶镜赔礼道歉,是寿宁长公主自行闭门谢客,才拖延至今。

    方才皇后派人来请时,她还特意绕过东宫,原以为能靠着皇后蒙混过关,却没想到景曜顽固至此,竟拖着一身沉疴先她一步等在宫后苑。

    景嫆委屈得很,景曜自己冷眼旁观落井下石便罢了,没想到他竟也不允皇后帮她,想着又有些愤愤,她与他是兄妹,他却宁愿偏帮那隔了一层的表妹,也不肯护她一护,怪不得母后总说他冷心冷肺。

    心知她今日若不低这个头,不论是寿宁长公主亦或是景曜,都不会息事宁人,景嫆再不情愿,也只能慢腾腾地挪步到曲瑶镜跟前,福了福身:“龙舟赛那日,我原也无意与表妹起冲突,只想借船观赛,谁知李祭酒家的姑娘会错了意,竟仗势欺人害得表妹落水遭了这番大罪,此事虽非我之过,但也怪我交友不慎,我已做主将李家姑娘送上五台山修身养性……”

    曲瑶镜抿唇浅笑。

    三言两语,她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区区从四品国子监祭酒的姑娘,又如何能仗得了四公主的势?不过是个倒霉的替罪羊罢了。

    正想着,景嫆话未说完,便被景曜沉声打断:“这本就是你之过,你需得与李家姑娘同去,何时彻底反省何时回来。”

    此话一出,连曲瑶镜也有几分怔忪,她看着神情和煦,却将这绝情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的景曜,一时竟也分不清他到底是为保景嫆以退为进,还是当真如此铁面无私。

    景嫆整个人愣在当场如遭雷击,眼泪再也止不住,滚滚下落,张嘴欲辨时,却听皇后道:“嫆儿确实难逃干系,还不快向你表妹好生认个错?”

    她总算聪明了一回,当前最要紧的是将曲瑶镜这个苦主糊弄过去,只要得她一声原谅,事后怎么罚弄便是皇后一句话的事,寿宁长公主总不能亲自押她上五台山。

    景嫆当即顺着皇后的话道:“是,我已知错,还请表妹大人大量,原谅则个。”

    曲瑶镜慢条斯理地用绣帕擦了擦手,随即抬眸,不避不让地与景嫆对视。

    “我自来喜欢研经读文,老子曾言,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若能以我之祸换公主修身习性之福,乃大善也。”

    皇后冷眼看着曲瑶镜,她这话听着大度,却半字不提原谅,反而四两拨千斤,轻飘飘将景嫆上五台山思过一事坐实了。

    景曜的视线从曲瑶镜那柔柔笑靥上一扫而过,自顾自低头饮茶,他未再多言,只唇边浅翘起些弧度。

    景嫆显然没听出来曲瑶镜话中的意味深长,似是心头石落地,当即眉飞色舞地笑起来:“母后,嘉兴表妹当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儿臣喜欢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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