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十年前,曲瑶镜刚过五岁生辰不久,曾随寿宁长公主夫妇回京,却不防染上一种怪疾。

    当年先帝尚在位,与任人唯贤的当今圣上不同,先帝受奸宦蒙蔽,重文抑武,而齐国公府本是武将世家,先帝朝时期几乎被打压得难以喘息,为求生机,齐国公不得不让两个嫡子弃武从文。

    所幸两子皆学有所成,先后高中,次子曲洹更是三元及第,被寿宁长公主榜下捉婿,册为驸马都尉。

    公主下降于齐国公府而言,是莫大的荣耀,更是生机。

    曲家待寿宁长公主是极好的,即便婚后寿宁长公主夫妇并不在京中定居,但二房的院子仍旧是最大最为雅致的,几乎占了半个国公府,不过齐国公府前身只是某位获罪皇商的府邸,到底有些局促,故而二房只有一道垂花门与其他几房做了分隔。

    公主尊贵,曲家几房虽不敢打扰,但总会礼节性的走动,彼时寿宁长公主也还愿意随夫而居,因此寿宁长公主夫妇回京时,几位妯娌偶尔会来二房坐坐,几个姑娘也爱来找曲瑶镜玩。

    有一回,大夫人徐氏来寻寿宁长公主说话,曲瑶镜和堂妹曲韵浓便被遣去大花园放纸鸢。

    结果一盏茶的功夫,大房的嬷嬷便神色异样地找过来,耳语几句过后徐氏当即脸色大变,匆匆向寿宁长公主请辞。

    寿宁长公主只以为大房生了变故,却不知出事的是曲瑶镜。

    而寿宁长公主等了半晌仍不见曲瑶镜回来,才觉出不对,正要去寻时,她却又神情恍惚地被大房的人送回来。

    寿宁长公主还来不及细问,恰逢外出会友的曲洹回府,曲瑶镜一见他,顿时脸白如纸,呕吐连连,犹如惊弓之鸟。

    寿宁长公主不由得想起徐氏匆匆离去时的异样,顿时惊疑交加,却仍按下怒意招来曲韵浓询问,她却支吾不言。

    寿宁长公主冷笑着,拿上牌子便要进宫面圣,大房见实在瞒不住,才松口说,大爷曲洄在湖边水榭宠幸妾室时,不知为何竟被曲瑶镜撞见,当时便生生吓昏过去。

    等徐氏得知匆匆赶回大房,请来郎中扎针才让曲瑶镜醒转,本以为可以瞒天过海,谁知曲瑶镜竟因此吓得杯弓蛇影。

    如此欺瞒,显然是不将她堂堂公主放在眼里,寿宁长公主彻底怨上了大房,不顾齐国公苦苦挽留,带着曲瑶镜连夜搬回了公主府。

    曲洹失望兄长荒唐,又心疼女儿遭罪,毫不犹豫随着寿宁长公主拂袖离去,再没踏入国公府半步,而齐国公自知理亏,只能狠罚了曲洄,又发落了那几个妾室,向寿宁长公主负荆请罪。

    这事藏得深,所知无几人,而大燕重孝,寿宁长公主突然搬去公主府,京中很有几番议论,连当今圣上也隐晦地问过几回,得知前因后果后,对曲瑶镜很是心疼,恰逢齐国公前些日子才上折子替曲洄请封世子,圣上毫不犹豫将其驳回,后又破例册曲瑶镜为郡主,此事才勉强作罢。

    但那团交缠肥腻的白肉,彻底成了曲瑶镜的梦魇,就此落下病根。

    面对年纪尚小的幼童还好,稍长些的男子曲瑶镜是看也看不得,恐之极,厌之极,甚至连曲洹和曲玉衡也无法同处一室。

    此后长达几年,曲洹父子俩都只敢隔着门与曲瑶镜说话。

    故而,昨日曲洹来看她,即便心急如焚也只敢留在外间,曲玉衡也知她的忌讳,才会在无意触碰到她时手足无措,如临大敌。

    后来,寿宁长公主更是一气之下,带着曲瑶镜近十年不曾回京,一边游山玩水,一边替她求医问药。

    此次若非齐国公大寿,兼之这些年,曲瑶镜这怪疾已经减轻许多,否则她是万不会再踏入国公府半步的。

    心病虽无药可治,但随着年岁渐长,曲瑶镜到底是明白过来,那困住她近十年的梦魇,不过是人伦常理,可明白归明白,那种厌恶和惧怕已经深刻入心。

    看她方才被曲玉衡触碰过后,那般激烈的反应便能窥见端倪。

    如今只是初夏,但京中夏日来得早,衣衫都穿得单薄,太子景曜将她从水中救起,两人虽不至于肌肤相贴,但对曲瑶镜而言,那般亲近的搂抱足以令她无法忍受。

    逢春甚至已经做好曲瑶镜又要大病一场的准备,可谁知,她却好似并无不妥。

    曲瑶镜拈了颗酸枣吃,试图压下那阵阵恶心,她并不觉得景曜会是什么例外,翘唇轻笑道:“我那时都昏过去了,又哪会记得那么多。”

    见曲瑶镜不以为意,逢春也没再多说,只若有所思地抿着嘴。

    *

    又慢悠悠地休养了几日,听说太子病愈上朝后,曲瑶镜也彻底痊愈了,寿宁长公主才择日带她进宫。

    时隔多年,曲瑶镜久未进宫,难免有些紧张,又才被欺负过一回,逢春和觉夏生怕让人将她看低,铆足了劲拾掇打扮。

    曲瑶镜的生辰在中秋,及笄礼定在八月十六,寿宁长公主极为重视,回京时便开始筹备,新制的钗环首饰,衣裳袄裙,流水般送进清规院,觉夏替她绾发,在妆奁里挑花了眼,逢春埋在衣柜里,替她挑了身桃红色蝶纹对襟半袖襦裙。

    她本还由着两个丫鬟折腾,直到觉夏取出一副新打的嵌宝鎏金头面要给她戴上,曲瑶镜才忍不住皱眉制止:“就是寻常觐见,不必过于隆重。”

    觉夏被曲瑶镜隔着银镜嗔了一眼,眼神一滞,满心扑通乱跳,她红着脸喃喃道:“郡主真好看……”

    曲瑶镜长相随母,雪肤花貌,琼鼻黛眉,檀口不点而朱,容色极姝艳,最出彩是那双水波潋滟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挑,眼尾下一点嫣红小痣,更显风华绝代。

    这张浓颜艳色过重,曲瑶镜并不太喜欢,故而日常打扮也偏素净,美则美矣,却更稚嫩,压了不少风姿,如今这一番盛装,掩去了眉目间那一丝娇怯病弱,堆砌出一身雍容绝色,美得惊心。

    曲瑶镜看着镜中的自己有些陌生,她虽不在京中长大,但光怪陆离的话本子看过不少,容色过于出挑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甚至隐隐觉得,梦里的祸事怕是与她这张脸脱不开干系。

    这般想着,曲瑶镜指挥着逢春,连卸了三四支珠钗才罢休,又欲换一件素色袄裙,但最终也没拗过两个丫鬟。

    出来时,寿宁长公主已在外间等她,见她这番打扮不由得眼睛一亮,难得给两个丫鬟投去一抹赞许,拉着曲瑶镜边走边赞道:“小姑娘就该穿得鲜妍些,成日里死气沉沉,我都怕你哪日干脆绞了头发上五台山做姑子去。”

    寿宁长公主现下最头疼的还是曲瑶镜,她这性情,说的好听是温婉娴静,实则就是寡淡,尚未及笄却跟七老八十的老媪一般,心如止水沉静非常,也不知随了谁。

    齐国公府离皇宫并不太远,从松韵巷出来便是朱雀大街,往前过三个巷口便是宫门。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车架在宫门前停下,逢春小心翼翼地搀着曲瑶镜转乘软轿。

    软轿摇摇晃晃跨入宫门,曲瑶镜打量着两旁暗红的宫墙,幽深的甬道内,红墙琉璃瓦似乎绵延不绝。

    没过片刻,曲瑶镜便失了兴趣,哪怕途经万花盛放的宫后苑,也兴致缺缺,这仰脸只能看见四方天空的深宫,难怪寿宁长公主宁可长久在外游历,也不愿回来。

    过了约摸半盏茶的时间,软轿在碧霄宫前停下,皇后跟前的掌印女官玉芝早早候在宫门前,见寿宁长公主母女来,忙将二人迎进去。

    碧霄宫作为皇后的居所,大气奢华,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贵,一花一石皆是景。

    玉芝在前引路,余光却若有似无地撇过曲瑶镜,在被察觉之前匆匆收回视线,她也不敢让两人候宣,径直带进待客用的东配殿。

    曲瑶镜低头目不斜视,随着寿宁长公主款步上前,只余光能瞧见皇后正坐在红木镶云石七屏式罗汉床边。

    正欲叩拜行礼,曲瑶镜便听一道略显冷淡的女声响起。

    “自家人,不必多礼。”

    皇后出生大族王氏,风姿绰约才华横溢,幼时便名动京城,年芳十五便入主东宫为后,多年来,帝后相和感情甚笃,如今皇后年已四十,却保养得宜,肌肤白嫩发髻乌黑,眼角虽有些细纹,但并不明显,反倒更显雍容华贵,风韵犹存。

    寿宁长公主并未在罗汉床的另一侧入座,反倒择了把太师椅,朝皇后颔首示意过后,才悠然自若地坐下。

    她自幼受宠,很早先帝就免她跪拜。

    曲瑶镜仍是屈膝向皇后行了个万福礼,算是尽够礼数,也不至于落人口舌。

    “嘉兴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皇后眯眼瞧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姑娘,半响才放下手里的茶盏,冲着曲瑶镜招手:“过来,让本宫好生瞧瞧你。”

    曲瑶镜依言上前,臻首站在皇后身前。

    皇后不错眼地打量着她,面上噙着柔和浅笑笑:“嘉兴都长这么大了,本宫还是头回见你。”

    方才还冷淡,现下却又故作熟络,让曲瑶镜颇为不适,她向来敏感,即便不看,也能感觉到皇后含笑的眼眸中,锐利的冷漠。

    这位皇后娘娘,似乎并不如传言中那般平易近人。

    曲瑶镜略带歉意的笑笑:“原早该来向娘娘请安的,只这身子不争气,一点伤病便缠绵病榻许久,这才耽搁了。”

    “瞧这小脸煞白,听说嘉兴前些时候不慎落水重病一场,现下看来也并未痊愈,可请太医瞧过了?”皇后对寿宁长公主蹙眉唏嘘,似是对曲瑶镜如何落水之事毫不知情。

    寿宁长公主掀了掀眼皮,放下手中的茶碗,不咸不淡地接过话头道:“嘉兴确实因落水而重病,但,是嘉兴自个儿不慎,亦或有人蓄意谋杀,还未有定数。”

    “竟有此事?”皇后神情讶然,浑不似做伪:“期间可有何误会?听说那日在船上的,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兴许只是姑娘家玩闹,寿宁此话有些严重了。”

    “娘娘也是听说,我也是耳闻,娘娘怎知你听见的就一定对?”

    寿宁长公主看她装聋作哑,止不住挑眉冷笑:“说起来,还得多谢太子殿下不顾病体救嘉兴一命,有人故意将嘉兴推下水,也是太子亲口所言,虽尚未有证据,但太子所言应当做不得假吧?我只嘉兴这一个宝贝疙瘩,万万是赌不得的,娘娘身为国母,也为人母,应当能理解我的,对吧?”

    皇后被寿宁长公主驺得久久不语,脸上虽还挂着和煦浅笑,却好似扣了张假面。

    寿宁长公主仍是横眉冷对,后背笔直如尺,手臂搭在扶手上,指尖轻叩,她慢悠悠地笑起来:“听说那日四公主也在画舫上,娘娘不如请她来问问,看我所言是否属实?”

    皇后脸一僵,连假笑也几乎挂不住。

    她当然知道那日四公主在场,她甚至知道曲瑶镜落水之事,与四公主有关。

    寿宁长公主面露了然,意味不明地讽道:“我知娘娘统领六宫,日理万机,若实在分身乏术,不如请四妃协理,也省得被底下人蒙蔽耳目,是非不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到最后寿宁长公主大获全胜,曲瑶镜一直安静听着,心底有些讶异。

    母亲是个外柔内刚的性子,虽出身尊贵,但向来随和,极少与人为难,这般针锋相对倒是头回见。

    “既然寿宁执着于此,那就请景嫆来问问罢,”皇后皮笑肉不笑道。

    言罢,她又道:“原是太子救了嘉兴,看来,嘉兴的旧疾应是好些了,我这些年寻的方子是派不上用场了。”

    曲瑶镜的怪疾鲜少有人知晓,但于皇家而言并非什么秘密,太医署的女医便是特意为她择取的,皇后知道此事她并不意外,可现下提起,曲瑶镜也并不觉得是真心实意的关切。

    果不其然,寿宁长公主立时反唇相讥:“心病还须心药医,这就不劳娘娘挂心了,照我说娘娘不如分几缕心神给太子,多多替他延请名医,太子都二十有五了,太子妃也该定下来,若有幸能留下一缕血脉,便是日后有什么三长两短,好歹还留有念想。”

    寿宁长公主好整以暇地冷睇着皇后。

    “瞧我说的什么话,不过我素来心直口快,娘娘大人有大量,应是不会与我计较的。”

    她嘴上说着还请见谅,面上却不见丝毫歉意,甚至有些讥讽。

    自争锋起,曲瑶镜便不动声色地挪步,试图离皇后远着些。

    此话一出,整个配殿都静了一瞬。

    曲瑶镜诧异不已。

    太子二十有五还未娶妻?太子不行?

    皇后一手抚额,很是头疼的模样:“你也是好心,本宫怎会不知,这么多年,大大小小的名医见过不知凡几,册妃他也不愿,宫宴花宴设下不少,他偏视那些姑娘如洪水猛兽,逼急了也只说自己破败残躯,不知哪日便要行将就木,不愿误人花期。”

    曲瑶镜先是疑惑,太子正值青春,破败残躯也就算了,怎当得上行将就木一词,而后才反应过来皇后话中的意思,太子不是不行,只是病弱。

    她突然想起市井一些隐晦的传言,是说太子先天心疾,降生时甚至没能哭出声,几次三番命悬一线,后来圣上将其册为太子后,得真龙庇佑才好些。

    曲瑶镜原以为不过是些怪力乱神之语,没想到竟然有几分真,她还来不及惊讶皇后对太子有疾一事毫不避讳,转而又听她道。

    “说起来,他一向对旁的姑娘避之不及,这回竟不顾身体亲自下水救起嘉兴,倒是难得。”

    这意味不明地话语,霎时让曲瑶镜不寒而栗。

    寿宁长公主冷眼看着皇后,眉目如霜:“嫡亲的表兄妹,那些不相干的人岂能与之相提并论。”

    皇后望着寿宁长公主笑而不语,寿宁长公主缄默回视,神情冷淡近乎冷漠。

    曲瑶镜被夹在中间坐立难安,直到一位宫女匆匆进来,打破了满室凝滞。

    “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四公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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