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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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书林那不轻不重的一句“他过的并不好”,程之陌其实难以感同身受。

    高考失利,债主上门,除一个还未成年的妹妹之外孤苦无依,从程之陌认识路尧野开始,他在她心目中就是一个小大人般的存在,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与冷静,他好像什么都可以办好,那个小小大人的背影有着无数的安全感。

    可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那年,他还不到十八岁。

    程之陌不确定自己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听路筱筱一个字一个字的讲述自己不曾参与的那些年,到最后,她几近麻木到连表情都不曾有,心脏朝着一个不知深浅的巨渊重重跌下去。

    前些日子再见面的时候,竟还怪他。

    那一刹怨与恨作祟,她不记得当时对他说了什么,但想来,绝不是什么好话。

    她应该抱紧他的。

    程之陌站在病房外走廊道,低头解锁手机,大约是拇指生汗的缘故,试了好几次都解锁失败,她不得不冷静半晌转而换输入密码。

    颤着指尖拨通那个电话。

    只响了一声便被对方挂断。

    一种强烈的失重感接踵而至,她好像再一次的将他推离自己身边。程之陌只觉自己在那一刻全身发麻,她几乎毫不犹豫,再次拨打了过去……

    电话还没接通,熟悉的声音率先在她耳畔旁落下——

    “怎么了?”

    某一刹那,那声音仿佛从时空的另一端传来。

    穿越无数她说不出口的想念。

    带着一丝辗转延绵的轻喘。

    他像是跑过来的。

    程之陌手一松,手机滑落,被路尧野堪堪接住。

    程之陌抬眼看他,泪眼模糊了视线。

    直到这一刻,她才忽然发现,这个人是如此孤独,如同隐入人海的一抹暗色,她差点就要找不到。

    “对不起……”再开腔时,声线抖的厉害,程之陌几近掩面哭泣,抓着路尧野的半截手臂乱说一通,毫无逻辑可言,仔细听来,反反复复只有那么两句——

    “对不起,对不起阿野……”

    路尧野愣了一下,将人揽在怀里,待她稍稍冷静些许,替她擦去眼角泪痕,低声问:“那小丫头跟你说什么了?”

    但其实,他都猜得到。

    路尧野原本是要提醒一句路筱筱,在程之陌面前没用的话尽量少说,但鉴于当时程之陌在场,这话没来得及说,路筱筱又那么多嘴。

    路尧野下巴抵着她肩膀,轻轻嗅着她身上的味道,忽然觉得,其实都没关系的。

    路筱筱当年因为聂澜与程艇夫妇言语之中对她哥哥的一点轻视而闹了个天翻地覆,别扭了这么些年,而对于路尧野而言,早就抛掷脑后。

    唯一成自己执念的一点,是觉得亏欠程之陌。

    而这份亏欠,此刻紧揽于怀。

    路尧野几乎下意识的将手臂收紧,心口隐隐作痛,而更多的,却是无穷无尽的释然平息。

    “你不必对我说抱歉,之陌,你父母没错,我也从未……因那么几句话就一蹶不振。”

    这话程之陌信。

    但她执拗道:“可你还是因那几句话才不肯见我的。”

    路尧野顿了一下:“……不是那几句话。”

    程之陌仰头看他。

    路尧野说:“你不知道,那些钱,我还了多久。”

    现实永远都是最直观的。

    聂澜随手一点恩惠,路尧野需拼尽全力才行。

    有些话说出来很俗气,但的确是这样。

    所有的自卑与不敢触碰,都是他自己强加给自己的。

    那年,路尧野反复问自己——

    那么好那么好一个人,她原本有无尽的可能与未来,何须败在自己手里。

    可在此刻,他却忽生一个念头。

    这回,不想再松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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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研一开学前几天,程之陌回了一趟江城。

    聂澜刚出差回来,与她差不多同一时间到家,衣服都来不及换,就一个劲的问她想吃什么,在家能待几天,风风火火的给程艇打了个电话,说你女儿回来了,今晚无论如何都回家吃饭。

    天下父母,好像都是一个样。

    程之陌陪聂澜去了趟超市,她所能想起来所有想吃的,想喝的,乃至于想用的,几乎都买了个遍。回家聂澜在厨房忙活,程艇跟程之陌给她打下手,三个人吃上饭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

    程艇感叹:“女儿上了大学感觉跟嫁了人一样,三口之家都很难聚齐。”

    聂澜打趣:“之陌总有一天要嫁人,到时候有你哭的。”

    程艇不服:“你这个当妈的比我也好不到哪去。”

    程艇说,程之陌刚上大学那一年,聂澜有时候还会哭,担心她一个人在外吃不好穿不好,受人欺负。

    大四这年因为考研,她回家的次数屈指可数,连电话都打的少,聂澜有段时间整天郁郁寡欢,还要靠程艇开导。

    女儿终究会长大,不可能永远承父母膝下。

    道理谁都懂,只不过总得有一个过程。

    吃完饭,程之陌回了自己卧室,她虽好长时间没回家,但卧室却是每日都打扫的,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屋子的格局设施一样都没变,她初中高中时期得的七零八碎的各个奖状,小到什么钢琴比赛,大到三好学生,省英语竞赛等等,都被聂澜当宝贝似的整理在书柜的最下面一层,用硬质塑料书皮包着。

    程之陌从下面抽出来,还没来得及打开,“扣扣”两声,有人敲门。

    聂澜端了水果盘进来,看见她手里的东西,笑说:“你爸就喜欢搞这些,你第一次参加钢琴比赛的照片找不到了,为此,他还郁闷了好几天,说很想念那时候。”

    程之陌晃神,抓着塑料书皮的指尖一顿。

    路尧野那时候说,你父母没错。

    是的,站在他们的立场,没法纠错。

    “怎么了?”聂澜问:“怎么感觉你这次回来好像有心事,恋爱了?”

    程之陌摇头。

    聂澜挨着她坐,说:“妈妈又不是什么老古董,你这个年纪是该找个男朋友了。”

    程之陌说:“真没有。”

    聂澜明显不信,“我女儿这么优秀,怎样的都配得上。大学就没碰到个喜欢的?”

    “大学没有。”程之陌顿了半晌,说:“但高中有。”

    聂澜忽然僵住。

    说实话,程之陌很少见聂澜是这个模样。

    她试着想象,当年聂澜在面对路尧野的时候是以一种什么样的神情面貌说出那句“请你离开我女儿”之类的话语,但很遗憾,她无法想象。

    “妈,你还记得高考前我们一同去寺庙祈福,我要你买了两份香,一份是为我,一份是为他,我去大殿磕头,别人三下,我要六下……我甚至都忘了给自己讨一份福,只愿他所愿皆可实现。这话我没跟任何人说过,所以你们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当然,你可以说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得分辨,可是现在,我成年了,我能为我做的每件事负责,我仍然可以很坚定的遵守我当年的选择,关于路尧野,我还是……”

    “之陌!”聂澜出声打断,她似乎是不想再听下去。

    程之陌知道,这一刻,她或许是失望的。

    “妈。”程之陌看向聂澜,“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聂澜不回答,只是看她。

    程之陌问:“你当年替他还的那些债,他还清了吗?”

    良久的沉默之后,聂澜回答她:“还清了。”

    她替他还那些钱,纯粹是看在兄妹俩当时难以维持的处境上,并非是借,没想让他还,但这些年,聂澜时不时的会收到一笔款,起初很少,几百几千的都有,也是在去年连本带息全额还清。

    那笔钱对聂澜来说无足轻重,却是路尧野心头的一根刺。

    时至今日,聂澜已经想象不起来她收到第一笔还款时的心情,只是偶尔,偶尔之中会觉得有所亏欠。

    某夜失眠,聂澜也会翻来覆去的想,她那时候是不是说话说的过于重了些。

    “你见过他了?”聂澜问。

    “嗯。”程之陌并不想否认,她深吸一口气,面对聂澜这么久,所有积攒的情绪全部涌出,一发不可收拾。

    她并不想怪谁。

    只是再开口时难免哽咽数次——

    “妈,你不该的……”她喃喃道,“不该背着我,在他人生最失意之时,再次将他的自尊踩在脚底,这会让我觉得,我欠了他太多。”

    这些年,程之陌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还有这么汹涌而热烈的情绪。

    大学四年,很多人都说她性子柔,无棱无角,永远都是笑脸带人。

    时间倒转,直到再次见到路尧野的那一刻,她才忽然觉得,她与这个世界的接轨,路尧野才是纽带。

    /

    研一开学,程之陌换了个城市生活。她的导师是一位留学归来的博士后,年龄不大,为人亲和,很多时候都像朋友一般在相处,她对程之陌在本科毕业时的那篇论文很感兴趣,为此,俩人还因为这个特别案例深度探讨。

    心理疾病大多形形色色,甚至匪夷所思,程之陌答应导师,会把路尧野带过来。

    再见路尧野,已是入冬时节。

    他与白城合开的那间摄影工作室在业内小有名气,尤其是随着姚书林走向国际,她每场秀都会出很多的封神图片供各大媒体杂志争相报道,而姚书林每次发微博,都会在后面艾特工作室的名字,一时间,路尧野接到了很多明星艺人的活动邀约,近半年的时间,他全国各地飞,忙的跟个停不下来的陀螺。

    白城有意将工作室规模扩大,对于开分店这件事,路尧野没有异议,唯一一点要求就是,将分店开在程之陌所在的城市。

    那日,程之陌接到路尧野的电话。

    他等在校门外,没有开车,打扮低调,乍一看去,跟属于这座学校的大学生没有区别。

    他在等人的时候过分安静,斜靠着一面砖瓦墙,没有抽烟,右手却捏着一枚打火机,低着头,一遍又一遍的滑动,点燃又熄灭,如此反复。

    “路尧野。”

    随着程之陌很轻一声落下,路尧野抬眼看来,眼里有深渊般的巨晦。

    在半顿之间,他不可见的笑了一下,而后将打火机往兜里一带,抬脚往她这边走来。

    “没耽搁你上课吧?”他问。

    程之陌摇头,问:“你怎么突然过来这边了?白城说你们最近很忙,几乎头不沾床的。”

    所以,这么长时间以来,程之陌很少主动打扰他。

    她知道路尧野的不容易。

    反正已经等了那么些年了,又何必非要执着这一日两日的。

    “白城说?”路尧野略一蹙眉,“你什么时候跟他这么熟了?”

    程之陌一愣:“……也不熟。”

    “那你问他怎么不问我?”

    程之陌忽然想笑,路尧野吃醋的样子倒是不多见。

    怪可爱的。

    程之陌几乎下意识的上前半步拉着他的胳膊,左右这么晃着,带了点撒娇的意思:“你太忙,我舍不得多打扰。”

    路尧野偏头,视线从被程之陌抓着的半截胳膊一晃而过,随口问:“那白城呢?”

    “白城?”程之陌偏头,“白城我舍得啊!”

    路尧野出声笑。

    程之陌仰头看他,灯火在他脸上留下印记,星星点点却又浮沉不定,如她此时的心情。

    “这就开心了?”程之陌抿嘴,“你也挺好哄的嘛。”

    路尧野一秒变脸,长臂一伸,将人整个揽在怀里往前一带:“走吧。”

    程之陌被他压的一个踉跄,连忙问:“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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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尧野在这附近租了房,一套两居室。

    他搬过来的匆忙,只简单打扫了一番,床可以睡,厨房可以用,其他设施还在陆续添加当中,自己的东西也都是快递盒打包状态,有些拆了一半,有些还没来得及拆,堆在客厅一角。

    进门,路尧野先是从鞋柜拿了一双拖鞋给她,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一双新的女士的,正好合她的脚。

    程之陌踮脚偷看了一眼,鞋柜总共就两双拖鞋,并排放着,一黑一白,路尧野那双脚面上是一只熊,她那双是一只猫。

    一看就是同款。

    忽然有一种小夫妻下班一同回家的错觉。

    怪让人脸红的。

    路尧野回过头狐疑的看她,问:“你怎么了?”

    程之陌绝对说不出来她刚刚浮想联翩,在那简短半分钟内差点连孩子叫什么名都想好了,她欲盖弥彰的越过路尧野,往里瞅了一眼,咳嗽两声问:“你叫我过来,不会是做苦力的吧?”

    路尧野一怔,在看到满屋子还没拆的快递物件后了然,问她:“我看起来这么像资产剥削阶级吗?”

    程之陌:“不像。”

    路尧野轻笑,随口:“那你怕是看错了。”

    程之陌:“……”

    路尧野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想见她,想离她尽量更近一点。

    他还想,单纯的做顿饭给她。

    路尧野去忙,程之陌百无聊奈的在客厅晃,他的东西大多没有取出来,唯独一个装生活用品的,包的拉链是拉开的,除了几件衣服外,最醒目的,就是那台眼熟的相机。

    是他母亲徐秋慧送的生日礼物。

    传感器很早之前就摔坏了。

    他竟然还带着。

    “在看什么?”

    蛊惑的声音在她耳畔落下,程之陌略微一颤栗,她回过头,指着那台相机问:“我记得传感器好像坏了,你后来……换新的了吗?”

    “没有。”路尧野平静的回答,“相机太老了,配件不好找,可能现在市面上没有了。”

    程之陌急切道:“我找到了。”

    “什么?”

    “这个型号的传感器。”程之陌说,“我托人买到了,一直没给你,我……”

    “什么时候?”路尧野问。

    忽然有一种错觉,他其实害怕听到答案。

    路尧野一动不动,紧紧抵着她,略显嘶哑的嗓音不厌其烦的又问了一遍:“什么时候买到的?”

    屋子里开了暖气,很热。

    程之陌缠在脖子上的围巾还没来得及解下,不知是单纯热的还是一时慌乱到极致,总觉着在那一瞬后背生了无数层薄汗,让人喘不上气。

    屋子很静,静的她能听到路尧野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高三。”程之陌开口,“高三毕业那年暑假。”

    他终究是低估了她的情感。

    对这几年自己没有告别的消失,他也无法站在她的立场感同身受。

    程之陌不敢与他再对视,她略显局促的别过眼,小声道:“曾经我以为这个东西可能再也交不到你手上了,但现在,虽然迟到了很多年,但还好,好在我们……”

    话没说完,路尧野骤然伸手,将她手腕往前一拽——

    猝不及防,跌进一个滚烫的怀抱。

    在感情这件事上,路尧野从未如此强势。

    但在这一刻,他有着近乎疯狂的急切。

    他并不否认,对于程之陌,他有关于男女之间的冲动,但他始终克制的,不让那疯狂显露。

    怕吓着她,也怕自己那不太干净的想法有亵渎到她。

    他只想,将人揽在怀。

    尽可能的久。

    这个拥抱很久,久到几近要将那缺失的几年尽数补全。

    程之陌单手撑着他的胸膛,推他:“那个……我有点热。”

    再抱下去她得在他怀里晕过去。

    路尧野松开她,人却没有退后一点。

    他看着她,眸色渐深,那双一贯冷淡至鲜少有回音的眼里,燃起滚烫的热度,越发的不可控。

    空气好像在不断升温,稀薄到不可呼吸。

    良久,路尧野才试探的出声:“我可以……”

    程之陌喉咙发紧。

    隐隐期待,又有些紧张。

    她明知故问:“可以什么?”

    路尧野伸手,指尖摸着她的发丝,声调暗哑的跟她请示:“我能亲你吗?”

    程之陌不说话,抬手抓着他的衣领,刚要踮脚上去——

    就在这时,门铃忽然骤响。

    两人都没了下一步动作。

    程之陌往后撤了半步,问:“你……你有客人?”

    在近乎窒息的沉默下,她看到路尧野鼓起的喉结缓缓上下一滚,轻微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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