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
/
截止省物理竞赛报名时间还有不到两天，程之陌始终没看到路尧野的名字。
他仍旧我行我素，下午最后一节课下就收拾书包走人，有时候是在搬家公司干零工，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小吃街，到了周末，或者是小长假之类的，偶尔会在白城那帮忙。
虽白城没有明说，但路尧野知道，他其实是在刻意照顾他，很多时候工作室明明没有那么缺人，白城支付给他的工资，也超出其他地方很大部分。
路筱筱又大了一岁，不再时刻都要粘着他，他养小孩，只需要不饿着就行。
有时候是十块，有时候是五十，手头稍微宽裕一点的时候会把一周的生活费一次性留给她，也有忘记的时候，路筱筱会眼巴巴的看着他，摸着自己肚子拍两下，表示自己饿了。
兄妹俩的相处既简单又默契。
这周周末，程之陌来小吃街找他，问他关于物理竞赛的事，为什么不报名。
路尧野抬头瞥她一眼，问：“你觉得我是个这么爱考试的人？”
当然不是，高一期中期末两次考，他多门都考场都不愿意进。
但这次毕竟不一样。
“这次不是普通考试。”程之陌说：“如果真的拿到名次，高考是可以加分的，有多少人想去试一试都没有名额。”
路尧野无动于衷，甚至在她提到“高考”两个字的时候，他还无所谓的嗤了一声。
“路尧野。”程之陌喊他的名字，问：“你就真的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自己吗？”
路尧野手心一顿，抬眼看她。
极难捕捉的一点认同感一闪而过。
他不用说话，程之陌都知道，她猜的是对的。
“筱筱有一天总会长大。”程之陌道：“她长大了之后呢，当她不那么再需要你的时候，路尧野，那个时候的你呢？”
他给自己留退路了吗？
有的时候，程之陌甚至觉得，如果没有路筱筱，他可能都不会像现在这样努力去活着。
如果有一天，再没有人推着他往前走了，那么路尧野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她甚至不敢再往下想。
风筝会断线，路尧野又何尝不会？
/
给路筱筱检查完作业的时候，太阳还没落山。
换做以往，她会等他收工。
可今天不一样。
心里闷着一点事，就连路筱筱都察觉到了。
程之陌没有给路尧野打招呼，自顾自的收拾好书包，给路筱筱交代了几句就出了这条小吃街。
风沙迷眼，不知为何，莫名想哭。
“程之陌！”
就在这时，一个短促且急切的熟悉声音由远及近。
程之陌回头，见路尧野一路朝她跑来。
衣襟逆着风，往后鼓起一个包，将他精瘦的腰腹完全勾勒出来。
他腿长，三两步就已经停在她面前，脸不红心不跳，连一点点的喘都没有。
“晚上有事？”他问。
程之陌摇头，吸鼻：“你跑出来干什么？”
可能的话音略微沙哑了一些，路尧野看着她，忽然往前探身打量。
片刻，问：“你怎么还哭了？”
程之陌突然怔住。
原本准备憋回去的眼泪，一下子绷不住了。
她胡乱的抬手揉了两下眼睛，说：“风大。”
路尧野想也没想拆穿她：“什么毛病，跟那丫头连借口都找同一个。”
程之陌：“……”
看破别说破是美德。
“要不要吃点什么？”路尧野问。
一阵风吹过来，各种香料的味道扑鼻，如同一口不大的锅里鸡鸭鱼肉都统一煮了进去。
不仅没有食欲，还有点反胃。
程之陌摇头：“没胃口。”
路尧野抬眼看她。
程之陌低头盯着自己鞋子，仿佛要执着的盯出一个洞来。
“在这等一下。”他忽然开口。
“……嗯？”
“我去叫筱筱。”
他没说让她在这等什么，但程之陌却是一步都没动。
好像只要动一下，就是不听话。
半刻后，兄妹俩从那条小道穿出来。
路筱筱外套只穿了一个袖子，拖在地上，路尧野提着她的书包，从后踢一脚，厉声道：“衣服穿好！”
俩人走近，程之陌才问：“要去哪里？”
“这附近有个电影院，筱筱吵着要去，一起？”
路筱筱仰头看他哥哥。
搞不明白自己什么时候吵着要看电影了？
路尧野不接受来自亲妹妹投来的疑惑表情，他一动不动的盯着程之陌，耐心的等她回答。
半刻后，程之陌才开口：“……好。”
一个字，尾音略微有点发颤。
他的邀请，她自然拒绝不了。
她看到路尧野似乎是笑了一下：“那走吧。”
程之陌点头，在他不注意的片刻，很轻的呼了一口气，新鲜空气入肺，她忍不住雀跃。
电影院离这不远，藏在巷道里，三人费了点功夫才找到。
票是路尧野买的，程之陌没跟他抢，她一进电影院就冲进前台，抱了三大罐爆米花，趁着路尧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间，已经提前扫好码，等着付钱。
脚步声稍近，轻的是路筱筱，重的是路尧野。
程之陌将两罐爆米花一人怀里塞了一个，问：“饮料你们喝什么？”
路尧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里快要满出来的爆米花，略显无奈。
“橙汁。”路筱筱第一个举手。
“好。”程之陌转头看向路尧野，问：“你呢？”
一双眼亮晶晶的，笑起来的时候轻轻往下弯着。
路尧野忽然怀疑，她刚刚红着眼的模样是不是真的是他看错了。
“不回答那我就点一样了？”程之陌回头：“三杯橙汁。”
电影是个喜剧片，程之陌偷偷查了查，评分不高，但是时间刚好合适。
估计路尧野买的时候也没有第二个选择。
路尧野将两张票塞到程之陌手里，说：“你跟筱筱的。”
电影上座率不高，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
程之陌拿的两张票在最佳观影区，俩人找到位置落座，却迟迟不见路尧野的身影。
程之陌扭头往后去，他坐在最后一排最外侧的位置，卫衣帽子翻上来扣在头上，两手插兜，看不清脸，只一个大概身形轮廓，莫名孤独。
“我哥他不跟我们一起。”路筱筱道。
“为什么？”程之陌不明白：“这么多好位置。”
“不知道。”路筱筱抿嘴，“他喜欢那个位置，不论做什么。”
程之陌忽然想到，那日进二班教室，他执着的选了最后排的位置。
模样跟此刻一模一样。
强迫症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电影挺无趣的，路筱筱偶尔还能出声笑两句，但实在是激不起程之陌半点笑点，还没过半，她就坐不住了。
中途去了一次厕所，回来的时候没回原位置，而是坐在了路尧野的旁边。
路尧野侧头看她。
程之陌抓了一把他的爆米花，忽然问：“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个位置？”
黑暗里，她看到他盯着她时的眸色。
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错过他任何一种表情。
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不是没斟酌过合适的语气。
却在某一时刻，害怕听到任何答案。
程之陌屏着气，等他。
她当然知道他有着不想让人触碰的边界界限，如果他不想回答……
程之陌暗暗想，如果他不愿回答，她绝不会问第二遍。
电影终于进入到了一个小高潮，稀稀落落的笑声不断，就在这时，路尧野厚磁的音调同时刻落下——
“安全。”
仅两个字，程之陌抓着皮质座椅的指尖猛的收紧。
心脏止不住的连跳数下。
半刻后，她别过眼，假装自己刚刚只不过是随口一问。
“我记得上次你说筱筱的安全感是睡觉时有人能守着她，那你呢？”程之陌在一片深晦不明的气氛下，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抬头，鼓起勇气看着他，问：“路尧野，你的安全感是什么？”
路尧野沉吟片刻，开口：“这个位置。”
“什么？”
“方便逃跑。”
就连路筱筱也从来都不知道，她眼中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连往里挪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他也曾有过数次被路鹏堵在角落逃不掉的场景。
几乎无人知道，小时候的路尧野不是现在这样的。
他懂事，听话，乖巧，按时上学，按时下课，按时完成每一个老师布置的作业。
作业本干干净净，每一个字都写的规规矩矩。
每当路鹏喝了酒拖着徐秋慧暴揍的时候，他就护着那薄薄的作业本缩在角落，连睁眼的勇气都没有。
那个时候，只要听到路鹏的呼吸声，他就睡不安稳。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如黑暗中狩猎的猎豹，随时做好起跳的准备。
再到后来，他所认为这世上最安全的角落，只有那扇门。
他有着超乎常人的灵敏感，是路鹏唯一馈赠给他的。
程之陌觉得自己起了一个很糟糕的话题。
她往嘴里塞了一颗爆米花，黏腻的糖块甜的发齁。
她略微蹙眉，是黑暗之下不会被人察觉的一点小动作，却逃不过路尧野的眼睛。
“不好吃？”他忽然问。
程之陌一顿，说：“太甜。”
虽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再次伸手。
而路尧野可能是为了验证是否真的过甜，也将手伸向爆米花。
指尖触碰指尖。
一个滚烫，一个冰凉。
俩人同时怔住。
又同时猛地抽手，动静太大，爆米花溅了一地。
幸亏电影院够暗，都没看到程之陌脸红了一片。
她轻咳一声，问：“物理竞赛去参加好不好？”
黑暗里，路尧野偏头看她，足够久。
他不做声沉默的时候，程之陌总像是在隔雾观山，她似乎永远都没探清楚他的真面目。
抓着爆米花的指尖轻轻一顿，说不失落是假的，因为她总觉得，路尧野紧关的那扇大门从来就不为谁而敞开半刻。
谁都不是例外。
“好。”
可就在程之陌准备抽回落在他身上目光的时候，路尧野却忽然出了声。
他话音落的并不重，一个字仿佛听出了一深一浅的虚浮感，字音错节，又是厚重一虞。
程之陌没掩藏自己在那一刻的喜悦，她问：“怎么又，想通了？”
“感觉我不说好，你得哭出来。”
他在寂静之中目光轻轻从她脸上扫过，目视前方。
电影演到哪了没人知道，大屏幕画面快速一帧帧切换，在那一瞬，他却莫名的放松下来。
还好。
刚刚她笑了。
/
出了电影院，三人似乎心情都不错。
路筱筱是因为看了一场对她来讲似乎还不错的电影，程之陌是因为听到了一句还不错的回答。
而路尧野，搞不明白他。
“现在心情好了？”他转过身问她，“走吧，请你吃饭。”
他怎么那么喜欢请人吃饭？
程之陌悄悄靠近路筱筱，问：“你哥是不是经常请别人吃饭？”
路筱筱扬着脑袋看了她一眼。
“怎么了？”程之陌问。
路筱筱嘴一瘪，说：“我哥这人嘴笨，不会说好听的话，想对一个人好，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只知道跟喂猪似的请人吃饭。但这不怪他，我们俩小时候挨饿次数太多了，才会让他觉得，这世上最好的礼物，就是不饿着肚子。”
心脏有一股难以描述的隐隐作痛。
程之陌忽然想，这个世界，应该再偏爱他一点。
“之陌姐。”路筱筱扯着她的衣袖，说：“除了我，他也就请过你。”
也许路筱筱只是无心之举，有些话随口一说，她当即就忘了，但对程之陌来讲，在她此后长达四五年的时间里，始终记得，有个人，曾将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毫无保留的给过她。
在找不到路尧野的那几年里，程之陌甚至这么期盼他——
至少，别饿着肚子吧。
/
程之陌知道，只要是他答应的事情，一般不会食言。
第二日，她就从王维华那得知，物理竞赛路尧野报了名，时间就在这周末，不过考试地点有点远，到时候会有老师统一带队统一出发。
周六早上，虽然不需要去学校，但程之陌还是按时起床，准备去图书馆啃书。
途中她进了一家商店，买了一瓶酸奶，临走又多拿了两支笔，刚付完款，忽然在屋外一阵兵荒马乱的嘈杂声中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路筱筱？
程之陌都没来得及拿酸奶，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扯着头发厮打在一块。
路筱筱一张脸被抓花，头发也不知什么时候给扯开了，怀里抱着个东西，不管不顾的只撞人。
而另一个女孩也好不到哪去，耳尖很红，似是被抓破了皮，还在滴血。
程之陌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筱筱！”程之陌费力的将两人分开，拽着路筱筱的胳膊，“你在干什么？”
路筱筱只哭，一双眼红肿，急得直跺脚，说话也口齿不清，黏黏糊糊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坏了，摔坏了，修不好了！”
“什么坏了，怎么就修不好了？”
“相机，我哥哥的相机！”
程之陌这才注意到，她怀里死死抱着不肯松手的一个黑袋子里面装着的是路尧野的那台相机。
程之陌不停的安慰她：“能修好的，修不好咱们再买一台……”
“不一样！”路筱筱直吼，“我妈妈买的，那是我妈妈买的，里面还有很多照片，我哥哥拍了很多照片，都没了！”
程之陌一怔。
转眼路筱筱已经一把推开她，再次不管不顾的冲了上去。
实话讲，路筱筱跟路尧野在性格上并不像。
路尧野狂到没边，更像一只无人敢给他拴绳的疯狗，而路筱筱胆子很小，人多的地方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不敢，走起路来有一半时间都只顾盯着自己一双脚丫，这还是程之陌第一次见路筱筱这样，几乎失去理智。
“哎呀我的妈！”不知什么时候夏全从一旁冲出来，惊呼一声：“到底是亲哥带大的！”
与夏全几乎同一时间到达的，还有一个中年妇女。
“蹬蹬蹬”的脚步逼近，从后毫不顾忌的一把推开路筱筱，将另一名女孩抱在了怀里。
路筱筱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推，怀中的相机“砰”的一声落地，乱七八糟程之陌看不懂的零件滚了老远。
路筱筱在低头那一瞬静了两秒。
程之陌直觉要出事——
“别说风凉话！”她回过头冲夏全喊，“拉住筱筱！”
夏全到底慢了一步，只见路筱筱一把将肩上的书包扔在地上，她几乎面无表情的蹲在地上拉开拉链，从一侧摸出一把匕首。
程之陌眼皮一跳，跟路尧野身上那把几乎一模一样——
周围围了不少大清早看热闹的人，在路筱筱动手之前，程之陌狂冲过去率先一把将人揽在怀里，连带着那把刀，程之陌从她手中夺下，想藏，却发现一时无处可藏。
指指点点的声音就是在这时候四处散开——
“这么点孩子，竟然随身带刀？”
“简直吓死人，现在老师家长都是怎么教的？”
“太危险了，我孩子要是跟这种人同一个学校，怎么的也得让学校给个说法……”
程之陌死死抱着路筱筱，连尾音都在发颤——
“筱筱！冷静！”
不远处夏全还在着急忙慌的打电话：“对对对，打架，还挺严重，筱筱？筱筱没事……不对，有事，脸被抓伤了，但是怎么看，对方那个小女孩伤的要更重些，还有……”
“别告诉路尧野！”程之陌吼。
夏全懵了：“筱筱只听一个人的！我不告诉他我告诉……”
“他今天要考试！”
夏全猛拍脑壳：“忘记这岔了，那怎么办？”
凉办！
打完电话不过十分钟还不到，摩托车的“呜呜”声由远及近。
程之陌抬眼去看，还是之前那辆二手摩托，开的太快，险些撞到人群。车还没停稳当，他就侧身跳下来，边走边解头盔——
“路筱筱！谁教你的……”
程之陌将路筱筱推到身后，极其冷静道：“路尧野，现在不是你发脾气的时候！”
这可不是关起门来单纯教育妹妹的时刻，路筱筱在那么多人的眼皮子底下掏出把刀来，舆论再发酵一下可不是单纯的小学生打架了。
路尧野神色一顿，他反应很快，几乎数秒内就将这乱糟糟的现场过了一遍。
路筱筱虽然样子好不到哪去，但就几道抓痕，不一样的是，另外那个小姑娘被她妈妈颤抖着手捂着耳朵，脖子上隐约有血迹。
“先送医院。”他说着就要掏手机，被程之陌制止。
“120我打了，应该没什么大事。”她起身抓着路尧野一根胳膊，刀柄挨着他的手腕，扬头看他的时候一张脸几近煞白，“筱筱才多大，你怎么能给她身上装这么一把刀，刚刚那情况之下，她根本就失去了理智，这有多危险你知道吗？”
路尧野偏头看她，在看不清道不明的眸色之下，他抬手，按住了她发颤的右手。
“别害怕，这刀是假的。”
程之陌怔然，她长出一口气，试着拔了一下刀柄，的确是个道具。
刚刚是被路筱筱那模样吓傻了，直到这时候程之陌才反应过来，这把刀握在手里其实很轻，没什么重量，与路尧野身上那把不一样。
脑袋片刻浑浊之后，程之陌清醒的要命。
她拽着路尧野手腕，抬头问：“路尧野，你信我吗？”
路尧野一怔，望向她。
程之陌与他对视，一字一句：“这里交给我，我答应你，我一定护好筱筱，不会让她受到任何不公平的对待。”
路尧野哑了半晌：“程之陌……”
“你去考试，现在就去。”
那一刻，没人比她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