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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噩梦延续,不曾减却。
那是一面凹凸不平的水泥石墙面,梦中人眼神如刀,一只手死死捂着腹部,鲜血从指缝间流出,落地都可闻声。
“啪啦啪啦——”
似乎还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熟悉的节奏感。
“阿野!”
程之陌惊慌失措的大喊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她睡梦中喊出这个名字一点都不陌生,好像对自己来说,那是个熟人,非常熟悉的人。
经她这么一喊,少年慢半拍的抬起头。
眼神意外的深,眸光沉沉,就连眼尾都一并压着。
良久,才薄唇轻启,似乎是说了一句什么,但程之陌听不清。
猛的惊醒,早已是一身冷汗。
恍然之中,才发觉那熟悉的节奏感是她压在枕头下的手机。
铃声响了半晌不停,是杨施。
杨施:“好妹妹,帮哥一个忙。”
程之陌惊魂未定的举着手机听杨施扯了将近五分钟,五分钟后终于得空能插一句话:“我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杨施反问,“阿野就是看着凶了点,实际外冷内热,他再怎么样,也不会对你一个小姑娘动手!”
程之陌试着想象了一下那人的眼神相貌,发现这事还真说不定,于是连连摇头——
“让我给他去送药,你怎么不自己去?”
“我学校有事,这会走不开。”
“胡说,还没开学呢!”
杨施长叹气:“等再过几天你就知道了,高中有个叫学生会的东西,专门给别人当牛做马,干苦力的,你哥我现在就是。”
这人是怎么混进学生会的程之陌不知道,但他确实很忙,狐朋狗友一大堆,像是入了什么了不得的帮派似的,走在路上不管遇到谁都能称一声兄弟。
程之陌半天不吭声,杨施硬的不行来软的:“听话哈,替我跑一趟,实话说,遇到这种事,我怕阿野这遭过不去。”
电话挂断,杨施最知道该怎么拿捏这个妹妹。
从小衣食无忧的富家独生女,虽不懂一些人的人间疾苦,心肠却不硬,相反,反而滚烫,她会去的。
而事实的确如此。
因为不知道那人身上究竟有过什么伤,一筹莫展的程之陌差点搬空了半个医药店,正发愁这药应该以什么名义送到他手里比较好时,转眼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腿长,步子迈的大,走路带风。
连带着衣角被吹起,勾勒出他的脊背身形,着实瘦的过分。
一顶鸭舌帽低低扣着,几乎挡住了整张脸,唯独下颚处的淤青并未被埋没掩藏,光影错动,毫不顾忌的将身上的淤青与伤口照的清楚,这么堂而皇之,不加掩饰。
不知是不是阳光太刺的缘故,程之陌看着他的背影,露出的半截后脖颈依旧是一种病态的白。
她小步跟上他。
忽然好奇,究竟是如何糟糕的生活,能把一个人搞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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弄堂里,三五个七八岁的孩子蹲在不远处,嬉笑着往一扇窗户扔石子。领头那个小男孩还在提议打赌,看谁能先把那扇窗户打碎。
经过十余次的失败之后,终于,“砰”的一声——
是玻璃破碎落地的声音。
同时刻,从破了的窗户口传出一个哇哇大哭的女声。
这帮孩子丝毫不曾愧疚,反而鼓掌雀跃。
正准备跳起来击掌庆祝胜利,刚一扭头,就与这窗户的主人来了个面对面。
少年屈着腿,没什么别的动作,就这么漫不经心的偏着头,所有的动作冷静克制,云淡风轻,一点都没有暴怒之意。
半晌之后,他才转头,冲着那扇门喊:“筱筱,出来!”
哇哇哭声半秒内停止。
紧接着,从屋内跑出来一个还不到十岁的脏兮兮小女孩——
长发几日没梳,左一根右一根,像是遭遇了七级强风,打结成卷,一张脸黑乎乎的,墨笔画的到处都是,又刚刚哭过,顶着两个熊猫眼,绝像晕了的眼影。
她光着脚也不喊疼,就这么不管不顾的一头栽进了少年怀里。
“哥……”才出了一个声,早已委屈难当,哭的不成样子。
少年也并不温柔,安慰的字眼一个都听不到,先是粗鲁的将小女孩从自己身上扒开,而后态度强硬的用两根手指嵌着小女孩的下巴,强迫她抬头对视那帮熊孩子。
“哭有什么用?”少年垂眼,厉声,“把眼泪擦干净!”
小女孩眼泪不要命的往外蹦,即便如此,还是听话的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两把,眼泪鼻涕混在一起,一抽一抽的。
“我教过你什么?”少年沉眼,眸色之中泛着嗜血寒光,问:“被人打了欺负了应该怎么做?”
小女孩揪着少年半边衣角,声音极轻的说:“我打……打不过。”
“动手了吗就说打不过?!”少年抬手毫不犹豫照着小女孩脑袋就是一巴掌,“老虎吃人能不褪骨,猫爪子就不能尝尝血的味道了?你留那么长指甲干什么用的?!”
小女孩肩膀微抖,低着头不吭声。
少年转身,盯着那几个熊孩子,略微一眯眼。
熊孩子们到这时候仍旧没有半点做错事的自觉,目光虽畏惧,却有恃无恐。
脑袋扬的高高的作势要与人对峙拉扯,却不料,仅仅被少年一个眼神吓的乱了方寸,数秒之后,其中一人突然“哇哇”吼了出来,扯着破嗓子大喊——
“妈妈!”
几乎瞬间,一个快要两百斤的女人从另一侧门里冲出来,一把抱着自家孩子,不分青红皂白的率先破口大骂——
“路尧野,你他妈疯了,这么小的孩子你都打?!”
路尧野,阿野。
这是程之陌第一次知道他的全名。
程之陌借着光影,看到了他的侧脸。虽依旧面无表情,却站在那里莫名的压迫感十足,眼尾锐利勾起,是全然不加掩饰的傲慢。
半刻之后,只见路尧野唇角一勾,露出一个极轻佻的笑容。
他既不否认也不承认,黑亮眼睛带着刺刺的嘲讽——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什么时候见老子教育人也分什么老幼妇孺了?”
那女人惊的闭了嘴,似乎也是对他有所忌惮。
路尧野占据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的冲那帮熊孩子轻蔑一笑:“我下手一向没什么轻重,再敢招惹,下次我可不保证你们断的是哪只胳膊!”
似是警告,又实属吊儿郎当。
路尧野再不看人,而是照着小女孩屁股就是一脚,喊:“筱筱,跟我回家!”
而后一声不吭的转身进了屋,像是懒得再多费口舌。
见人走远,女人压在喉间的脏话再也挡不住——
“一家子都是疯子!”
“哎呦,我这是造的什么孽,跟这杀人犯成了邻居,吓都要吓死了!”
“还有没有人管管啦!”
“……”
“阿姨。”稍落后两步的程之陌听到这实在没忍住,“是您儿子带着这几个小屁孩拿石子吓唬人家妹妹,还砸人家窗户玻璃,你瞧,窗户都破了,就算是道歉,是不是也应该先惹事的道歉?”
“道什么歉?啊,凭什么道歉!”女人趾高气昂,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唾沫星子乱溅,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你说这帮孩子欺负路尧野,简直可笑,我儿子才几岁,你再看看路尧野,那个发起疯来不要命的,姑娘你这话说出去有人信?”
程之陌往前走了两步,在女人面前站定,当仁不让道:“就凭先招惹对方的是你儿子,年龄小怎么了?就必须得让着?毫无原则的就站他对?再说了——小孩子并不一定就要占舆论优势,小孩子也有恶人,也会恃强凌弱。”
“你说谁恃强凌弱?”女人瞪大了眼睛,“姑娘,你年纪轻轻的是着了什么道,怎么老替一个杀人犯儿子说话!哎呦,现在是什么世道了,他妈杀人他还有理啦?”
“你能不能讲讲道理!”程之陌气的差点脑壳冒烟,“现在是在说你儿子砸人家玻璃,你扯什么杀不杀人……欸?”
后半句还噎着,一道黑影率先从她眼前罩下。
程之陌只觉一团火气朝自己靠近,来不及反应,她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后背靠上一具滚烫的身躯,惊的程之陌差点跳开:“你、你、你走路怎么没声的?”
少年垂眼,浓眉往上拧着,借着得天独厚的身高优势,第一次将正眼放在程之陌身上,一双眸色如同深海浮冰,疲惫里携着满满的不耐烦。
他视线从程之陌转到那个女人,顿了几秒又懒洋洋的转回来,盯着她,问——
“你很闲?”
得嘞,费了半天口舌,一点好都没落着。
人家根本就不领情。
程之陌从小也不是吓大的,她强迫自己仰着头,回了对方一个一模一样的注目礼,一本正经:“不太闲,暑假作业还没写完。”
路尧野眼皮不可见的挑了一下,透出几分刀锋般的不耐烦。
程之陌看着他,就差把“什么垃圾也敢跟老子这么说话”“你是活够了吗”以及“信不信我会让你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刻在脸上。
昨晚远处那么看着,只觉少年身高不低,直到这么面对面了,程之陌才发现,他个子是真的很高,她看人家,得将头抬的高高的才行,抬久了脖子都酸。
眼下他就穿了一件黑色的背心,露出来的胳膊青一道紫一道,像是被什么长条状的东西抽打过,乍一看去,触目惊心。
他始终一副面无表情,甚至对她这个突然到来又莫名其妙插手他人之事的陌生人无半点惊讶,只是低垂着眸色,慢条斯理的将人打量一番,忽然问——
“找人?”
音调超乎寻常的哑。
带着一股说不上来的磁沉,厚重的落在程之陌耳畔。
那模样,真的很像一个逃窜在外苟活至今的歹徒。
只一秒,程之陌便在心里问候了杨施祖宗十八代,虽然往上三代,他们本来就属于同一个祖宗。
“我……没、没找人。”
“那就别多管闲事。”
话落,路尧野看也不看她,转身就走。
程之陌愣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她追在路尧野后面,喊他的名字:“路尧野——”
“啪”的一声,话没说完,门先关上了。
关门声震的脚都发麻。
程之陌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脸懵逼,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怀里抱着的一袋子药,咬了咬牙,往前走了几步再次抬手敲了敲门。
这次开的很快,两个人一里一外,没有任何对话。
借着一点缝隙,程之陌不着痕迹的往里瞅了一眼。
因为是一楼的缘故,屋里光线很暗,桌子上亮着一盏老式台灯,发出昏黄暗红的光线,深灰色的墙大块的脱落着墙皮,消毒水的味道刺鼻,仍旧未能完全冲刷掉满屋子的血腥味。
完了,她又想吐。
程之陌连忙将视线移开,强迫自己背了一串物理公式用来消散注意力。
路尧野半个身子懒洋洋靠着门框,黑沉沉的眼眸涣散两三秒后又重新聚焦,末了用一个哈欠打破俩人之间长久的沉默,出其不意的问——
“你跟了我一路,就为看这两眼?”
程之陌:“……?”
“想干点别的,就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