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寻烽的心砰砰直跳——正是这个被星穹万般遮掩的，所谓的“女神”，为他和他的亲友，以及那些无辜之人屡屡带来灾祸。
他看着苏云檄将双脚上的磁力靴轮番提得高高的，试着跟上前方的梅尔。苏寻烽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脚上也凭空换上了同样的靴子。
他在脚跟后方摸索了一阵，磁力靴亮起橙黄色的灯，将他吸附在了其中一边的墙面上。
他瞥了几眼那几个硕大的银色字母，转而注视着他弟弟晃悠的背影，跟了上去。
长廊里的空气似乎更加稠密，也更冷，扎得人鼻子疼。
透明的玻璃壁面下像是流淌着点点星河，苏寻烽仔细看去，才发现那其实是无数根整齐布束的电线和光缆。
他们沿着那些缆线越过又一处扇形舱门，眼前豁然开朗。
这那是一个巨大且明亮的圆筒状空间，内壁上轨道纵横，以用于某种类似机械臂的装置自由移动。而该装置最前端所约束的对象，正是此处的研发人员。
他们不分上下地立在各自的装置中，在空间中缓慢移动，面对着无数令人眼花缭乱的屏幕、芯片插槽，以及看上去不知是何作用的设备面板。
众人的头顶皆朝向筒状空间的中心，那里同样也是那些血管般的缆线所汇聚的终点。
灯柱与玻璃割离出了一个密闭的半球形腔室，许多巴掌大小的电子芯片以极细的光纤连接，正如密集的神经元那般漂浮其内，一眼望去，宛若晶莹剔透的巨人大脑。
“阿卡什，你是不是应该注意一下那些‘超时’？”他们经过一个机械臂装置时，梅尔对位于其上的那名研发人员提醒道。
“噢，抱歉，我刚刚在进行工作冥想……”那人连忙噼里啪啦地敲打起键盘。发绿的屏幕滚动着分辨率极低的图像和字符，发出嗡嗡的、不规律的电流声，就好像有人在后面压低着声音说话。
在苏寻烽看来，这些设备对于一个星穹的机密研发项目而言，非但不够先进，甚至还有些过于落后了。
“怎么，觉得小材大用？”在苏云檄替苏寻烽提出疑问之后，梅尔回答道，“这么说吧，效率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安全和可控。这些东西旧是旧了点，但是运行稳定，不易出错。而且——”
“而且不易被黑客手段入侵，”苏云檄说，“这也就是为什么智卡之类的电子产品都不允许带进这里，对吧？”
“——而且我们当然有更加先进的设备，只不过不会用来处理这些简单数据，”梅尔注视着苏云檄，“当然，你说的这一点也没错……但也不完全对。”
她望向远处的玻璃大脑，若有所思地说道：“空间站有着先进的‘天垣’防火墙技术，而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并不是只能用来抵御来自外部的威胁的……”
她神秘兮兮地止住话头，继而又对满脸不解的苏云檄微笑道：“你以后自然会明白。来，上校交代我给你一些初期工作上的指示，我先带你熟悉熟悉……”
周围的景象渐渐模糊，光线明暗闪烁间，梅尔不见了身影。下一秒，苏云檄已经立于某座机械臂装置之内，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某块屏幕上的内容，熟练地操作着旋钮。
“阿卡什！”不远处传来愤怒的嚷嚷声，“你看看你屏幕上的那些‘超时’！你要是再让我抓到你在偷懒——”
“对不起，对不起上校，只是我的疲惫度检测器已经警报很多次了——”
“那只能当毫无意义的参考！”上校恶狠狠地说，“我开会的时候已经讲过无数次了，让你们把监测灵敏度调到最低……”
他发完一通火之后，朝苏云檄走了过来。
“述职报告写得还行，”上校依旧没好气地说，“我没有记错的话，你已经来这儿一个星期了，但你对这个项目的贡献并没有达到我预期的程度……”
“我并不想让您失望，”苏云檄放下手头的工作，丝毫不怵地回应道，“不过说实话，目前安排给我的工作内容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并不符合我加入团队前的预期。因此我在报告后面附带了我对于整个项目更加深入的个人看法，不知您是否可以考虑——”
上校冷哼了一声，扭头向着不远处腔室旁，一名倒立飞悬在半空中的男子点了点头。
那名男子看上去已年过大半百，他戴着一副深嵌眼眶的眼镜，仅剩的一小圈头发像脏泡沫似的粘在脑后。他控制着简易的喷气背心，缓缓从高处转身，落下，朝他们靠近。
“马修！你现在是大忙人了，十天里有九天找不见你人！”男子带着几分戏谑的口吻向上校打了个招呼。
“咳咳……”上校莫名将声音压得很低，“老师，您不应该这样称呼我……”
“啊，遵命，‘上校’。”
“是这样，”上校继续说道，“上次会议，团队不是确定了新的研发方向么，我一直没能给您安排得力的助手。”
“啊，不要中川吏，他的水平达不到我的要求；周芒什么都好，可惜太过粗心；至于阿卡什……”男子嘴角眼角的皱纹也跟着抱怨起来。
上校瞥了苏云檄一眼，说：“那么……我之前发给您的那个报告，您看过了吗？”
“看了，后面的长篇大论全是垃圾，”男子堆起和蔼的笑容，“不过这只是你的看法，从我的角度来说，还是有不少可圈可点的地方的……不得不说，其中那些不成熟但独到的见解，让我想起了你刚入行的那个时候……”
男子说着，目光落在了苏云檄身上。
“所以，你这是想要向我引荐这位出类拔萃的年轻人么？”
紧接着，光线再次闪烁，苏寻烽确认了一下周围的新环境：他们已然回到了宿舍。
“今天怎么这么晚？”安东尼打着哈欠掀开精灵睡帽，斜眼瞄向苏云檄，“上校找你麻烦了？”
“没……事实上，他还帮了我个大忙。”苏云檄一边吸食着浓缩营养餐包，一边坐在桌前对着自己录起像来，有所保留地描述起了自己近一周的生活。
“你拍这个是打算发到呱嗒呱嗒么？”安东尼忍不住问，“不错，星穹打工人的苦逼生活，我帮你想了个标题——《霸道上校骂上我》。”
“可惜，所有对外发送的内容都得先接受审查，而和工作相关的任何内容都是禁止对外透露的——”
“等等，”安东尼连忙从睡眠舱里坐起半个身子，“你是说，所有发到网络上的内容，会有公司内部的人先检查一遍？”
苏云檄点点头。
“包括聊天内容，还有，呃……照片？”安东尼从耳朵红到了脖子根。
“没错，入职协议上有写——你不知道？”
安东尼冒了句脏话，重新躺了下去，呆呆地望向天花板。
“我不过是想赶紧给我哥发个录像日志，明天就是周一了。”苏云檄说。
“什么，”安东尼从懊悔中挣脱出来，“你还有个兄长？这对于咱们这一辈可不太常见。他大你很多？”
“只差八岁。”
“啊，那他是不是和你一样，也是个奇才，”安东尼打开了话匣子，“这么说他也在星穹工作咯？”
“差不多吧，他在穹盾安保任职。”
“穹盾？那他——噢……”
在得知苏寻烽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小职员后，安东尼并没有掩饰住他表现出来的意外。
“好吧，其实那也挺不错的了。不过我原先以为，遗传基因这玩意儿会对亲兄弟更公平一些呢。”
“事实上，”苏云檄用极快的速度钻进睡眠舱，轻描淡写地说，“我和他并没有血缘关系。”
苏寻烽很是惊讶——他从未向对方提起过这件事。
而安东尼的追问也未能再得到后续的解答，那副好奇的面孔逐渐消融，随着周围的景象一同隐去。
苏云檄很快被调去了一个新的办公地点——位于半球形腔室后方的核心研发舱。那儿空间狭小，却依旧有着大量屏幕、芯片插槽，以及看上去不知是何作用的设备面板。不过按照梅尔的说法，这些勉强能算得上是“更加先进的设备”了。
黑暗一次又一次地袭来，而明灯总是会亮起。苏云檄头发的长度随着脸上的倦惫逐日增加。
至于那名年长的男子，苏寻烽只了解到对方姓“饶”，和上校一样，通常没有人会直呼该男子的姓名，而是尊称其为“教授”。
而饶教授显然也对得起这个称呼。他时常用高深的专业术语指导着整个团队，又能像“最为先进的设备”那般解决掉其他人造成的一切错误。
“嗯……没有过度依赖固定矩阵，而是用一套变种算法提高采样效率……很好，干得非常不错。”
这已经是饶教授在一天之内第五次夸赞苏云檄了。
“是团队的功劳，这部分预测系统之前就已经做得非常完美了。”苏云檄说。
“不用那么谦虚，自你当我助手以来，可为我省下不少事呢。今天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哦对了，记得把头发修一修。”
苏云檄没有动，说：“不知我能否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饶教授眨了眨眼，说：“当然，孩子，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我查阅了历史运行日志——抱歉，我知道我没有这个权限，”在饶教授摆手势表示无妨之后，苏云檄继续说道，“我发现SKULD对于公司决策有着极大的影响，比如……”
他调出其中几篇日志。
“公司采纳SKULD的建议，收购了诺特矿业，这为公司的星际殖民产业节约了高达百分之三十的投入成本，同时接管了大部分地火运输航线。”
“还有……根据建议，公司成功截获了‘千面人号’，由此获得了被海盗劫走的GOB实验产品、模具、技术图纸，即将用于公司自产义体研发……”
“加大数字娱乐产品的投入比例；入股古野制药；逐步削减在职员工数目……我是说，公司对于SKULD的依赖远超我的想象，而SKULD也确实对得起‘司掌未来’的名号，但是——”
他调出两篇发生于近几个月内的负面新闻。
“诺特矿业采矿船被曝构造缺陷，事故频发，造成巨额人员及财产损失；GOB联手汉诺威，以侵权与技术剽窃为由起诉公司……”
“不过在我看来，这并非是SKULD预测推演能力上的缺陷，而是因为它被本地数据库所局限。”
苏云檄抬起头来，向饶教授发问道：“所以我不明白，我们为何不将SKULD接入互联网，令它变得更加高效准确，反而要将它置于一个完全密闭、信息滞后的环境中呢？”
饶教授年老的面容变得异常严肃。他想了想说：“是不是上校找你谈过话？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查看日志的权限也是他给你的吧？”
苏云檄脸有些微微发红，没有否认。
“唉，看来他还是不愿放弃……好吧，这就不得不提及一段往事了……你听说过‘银色未来’吗？”
饶教授之后说的那些话，与苏寻烽很久以前已经听丁珏描述的大差不差。而苏云檄的反应，与苏寻烽当时几乎如出一辙。
“我，我不知道这些事……”苏云檄轻声说。
“不知你是否有好奇过，为何这里的多数设备几乎快跟我一样老了，”饶教授镜片后那漆黑的双目深藏着几分自责，“这是因为，‘银色未来’，便是SKULD的前身。这些设备绝大多数都是原封不动搬过来的，由于世联会的监管，加上时间久远，很难再获得硬件上的更新。”
“即便当时我们立刻就发现了‘银色未来’失控，采取切断电源乃至摧毁服务器的举措，也未能及时阻止它在全世界网络上病毒式的扩散与蔓延……”
“那场灾祸发生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反思。如果说我因此学到了什么教训，那就是将人工智能接入外部网络，是非常不明智，非常危险的。所以研发舱严格禁止带入任何其他的电子设备，以尽可能避免意料之外的网络通信。”
苏云檄愣了愣神，问道：“这么说……您曾经是‘银色未来’的研发人员之一？”
“是的，”饶教授苦着脸说，“上校也是，他曾是我的助手，我的得意门生——就跟你一样。”
苏寻烽顿时回忆起丁珏曾经说过的话：“在星穹的员工名录中找到了两个名字——阿尤斯·饶，和马修·布伦纳。大部分‘银色未来’的研发人员不是锒铛入狱就是自我了结，而他们俩都不在其内。”
饶教授接连叹声道：“我年纪大了，一心只求稳妥。然而赤马先生不断要求更多，马修他更是有难以遏制的野心……说说吧，他是怎么和你讲的？”
“他向我强调了SKULD当前的缺陷，说我……说我有能力改变这一切，将SKULD变得更加完美。”
“就像你一个月前报告中描述的那样？”
“没错，”苏云檄忍不住兴奋起来，“让人工智能学会像真正的人类那样思考还不够，它还应该拥有情感和同理心。”
“我们不应该制定规则，告诉人工智能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而是让它发自内心——如果它也能拥有的话——与我们站在同一角度，成为共同体。”
他拧着指尖，满怀希冀地看着饶教授，说：“而且这样一来，没准可以从源头上避免失控呢。至于这方面的研发，上校说，我只需要能说服您——”
“他当然以为你可以，”饶教授坚定地打断道，“记得我一个月前对那份报告的评价么——‘不成熟但独到的见解，让我想起了他刚入行的时候’。”
“呃，所以……”苏云檄咽了咽口水，“您一直都没有认可我的报告么？”
“先不提技术上的难度，面对如此一个潘多拉魔盒，我认为我们应该更加小心谨慎地处理。”
看着苏云檄失落的目光，饶教授垂下了头，低声说：“抱歉，孩子，你的年轻气盛遇上马修的急于求成，堪比烈火遇燃油，我不得不浇上这么一盆冷水……快回去吧，早些睡。对了，明天你休一天假，就不用跟他和梅尔报告了。”
“好的，教授，”苏云檄说，“好的，没有问题。”
苏云檄礼貌地作了道别。然而苏寻烽清晰地看见，对方眼中依旧燃着固执的烈火，直到黑暗降临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