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你音响中的一个幽灵，

    一段于暗流中沉落的褪色记忆……】

    “你是一首由我写下的遗落的歌，而我不过是你音响中的一个幽灵……”

    苏云檄跟着乐声哼唱了两句歌词，起身朝苏寻烽走来。

    “啊，合成器音效十分独特，唯一的不足，大概就是电子鼓点有点用力过猛——”

    苏寻烽虽处在万分震惊中，但他依然展开双臂，迎接了苏云檄给予他的拥抱。他能感受到对方呼吸的温热，脖颈的跳动，以及那件星穹员工制服上淡淡的肥皂味。

    苏寻烽颤抖着，半松开了胳膊，上下端详着近前的青年——比他高半个头，比他帅气得多，澈亮的、深蓝色的双眸闪烁着兀傲勇决的光。

    他内心的喜悦被满腹疑团吞没。没错，这看起来就是如假包换的、活生生的苏云檄，但……这怎么可能呢？

    “是啊，严格意义上讲，人是不可能死而复生的，”苏云檄像是读懂了苏寻烽的想法，煞有其事地翘起了嘴角，“但世间，并非只有昼夜黑白，朝暮生死……”

    “我，我不明白……”苏寻烽支吾着，仍说不出话来。

    苏云檄噗嗤一声大笑了出来。

    “记得么？刚刚那是《临界点的爱》的歌词，咳咳，不过这和我想要表达的，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

    他迅速收敛起笑容，换上一副令苏寻烽感到陌生的严肃面孔，一本正经地说：“没时间叙旧了，我要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儿？”苏寻烽愣了。

    苏云檄哼起另一首新的曲调儿，走至窗边。摹景窗外此时是一片幽暗深邃的太空景象，散落着寥寥无光的星点。

    “沿着未知的河流漂荡，随着浩瀚的苍穹徜徉，噢，远航，远航……”苏云檄轻轻哼唱着，推开了窗。

    太空化为海水一般的实体，从窗口疯狂地喷涌而入。水流摩擦着沙发和茶几，发出沙沙声，短短几秒内便淹没了整个房间。

    苏寻烽屏着气，他已寻不见苏云檄的身影，只能在漆黑的水中胡乱地扑腾着。

    没一会儿，他眯眼看见小帽从那些星星点点的鱼群中游了出来，变得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直到最后，悬停在他的头顶上方，成为一盏小巧的、银白色的圆形顶灯。

    苏寻烽感到自己的身子突然下落，膝盖磕到了坚实的地面。

    他半跪着咳出嘴里苦涩的海水，环顾四周，窗外依旧是一片幽暗深邃的太空，散落着寥寥无光的星点，但他已经不在自己的房间了。

    这是一处太空站内的员工宿舍，干燥，简约，舒适。舱壁上除了几块显示着氧气、温度等数据的屏幕，还贴满了各种带有星穹集团图案的标识和贴纸。白色睡眠舱分别置于两侧，其中一边空而无人，至于另一边——

    “云檄？”

    苏寻烽起身上前，靠近坐在睡眠舱边缘的苏云檄。然而对方就跟看不见他似的，手里捏着一枚拆解刀，专注于一枚尚未经任何改造的全息相框。

    “这是怎么回事？云——”

    苏寻烽试图触碰对方，但二人就像两枚互斥的强力磁铁一般，有一道无形的壁障横亘在他的手掌与对方的肩膀之间。

    他抓起边上的螺丝刀、通行证等物体，试着引起苏云檄的注意，然而下一秒他手中的物体便会消散为一团扭曲的光，重新于原位凝结。

    难道说，他现在正处于类似“接管”一样的环境之中？苏寻烽暗忖。

    就在他困惑无措之际，房间的门突然开了。

    “嘿，你还在这儿啊，苏……呃，我亲爱的新室友！”

    一名男子从门口探出头来。其体型瘦长，穿着皱巴巴的男士礼服，头发用发蜡乱糟糟的拧成了几绺，胡子也没有打理干净，看样子是个不怎么细致的人。

    “苏云檄。”

    “啊对，云檄，云檄。”

    男子抿着嘴，进入屋内，同样完全忽视了苏寻烽的存在。

    “不好意思，”男子笑着说，“对我来说，你的名字真不太好记。但是！确实是个独特的好名字。”

    “没事的，安东尼。”苏云檄对男子友善地笑了笑。

    “答对了！你真别说，检修部，后勤部，仓储运输部，各种部门加起来能有二十个安东尼，噢，还有一个厨子安东尼。没人会记错，只会把我们都搞混。”

    安东尼用手指在一块舱壁表面划了两道曲线。咔哒一声，一处储物柜的隐藏把手随之弹了出来。

    “作为奖励，给你一个友情提示，即便是你，也最好别刚一来就开会迟到，小心把上校给惹毛了，”安东尼瞄了一眼苏云檄手里的全息相框，开始埋头在壁柜里胡乱翻找着什么，“当然了，除非你的目的，就是想让他帮忙拆了你手里那玩意儿。”

    “上校？”苏云檄拆下相框的外壳，“听着挺蠢的。”

    “哈哈是啊，这里之前宣称要推广军事化管理——当然没人乐意了，但是布伦纳那家伙还是要求所有人都这么叫他——”

    “布伦纳，”苏云檄提起眉毛，注意力终于从相框上分散，“他就是那个核心机密项目的负责人之一？”

    “是啊没错，你有听说过他？看来他还真的是臭名昭著呢。”

    苏云檄没有答话，似乎在想些什么。

    “不过听说还是有不少人挤破头，想进他那神秘兮兮的研发团队，对此我只能祝愿他们身心健康——啊！”

    安东尼从柜子底部拽出一枚软趴趴的、粘贴式的玫红色蝴蝶结。

    “我也得走了——如果我晚去了贵美子的升职派对，她的脾气会比上校的更可怕。”

    他把肉排似的蝴蝶结按在脖子前，赶到门口，又回头对苏云檄眨了眨眼，说：“上校大概率会把会议时长拖到翻倍，不过别担心，我会帮你留意晚餐的，没准还能从派对上给你搞点好酒。”

    苏寻烽坚定了内心的猜测——他正在体验苏云檄的记忆。此时的苏云檄似乎刚被星穹调至这座空间站。

    苏云檄向匆忙离去的安东尼道了谢，他看了看时间，又花了会功夫取出全息相框的电路板，将它塞进了睡眠舱后方的储物格内。在不慌不忙收拾好一切后，他离开了房间。

    苏寻烽连忙跟上对方。他注意到，苏云檄一路吸引了过多人的注目。直到来到一座半环形的大厅，他才明白个中缘由：

    有三人的半身像被附上了“最新特聘优秀尖端研发人员”的字样，投射于大厅中央的其中一片区域——苏云檄就是那三人之一，而他过于稚嫩的面孔与身边的那两位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寻烽突然觉得对方有些陌生和疏离——苏云檄对他向来只是自称是“实习生”的。

    “你迟到了。”

    当苏云檄进入会议厅，“上校”严肃地开口说道。这是一名六十多岁的粗脖子男人，他穿着一身硬邦邦的暗灰色制服，加上那紧贴头皮的、反射着灯光的头发，看上去就像一头油光水滑的海豹。

    “抱歉，我不知道这里依然实行的是火星时。”苏云檄面不改色地说道。

    然而苏寻烽十分确信，先前苏云檄查看的是火星时间无疑。

    “我认为这是常识……坐吧。”

    上校盯着苏云檄看了好几秒，指了指长桌一边，那另外两名“最新特聘优秀尖端研发人员”旁的空座位。

    “咳咳……我刚讲到哪了？”

    “复杂性理论。”

    上校身边一名约三十岁的年轻女性细声细语地提醒道。她留着精致的波波头，纤瘦的身子似乎也就比上校的脖子粗一些。她的眼前挂了四块圆镜片，其内的字符和图像随着她指尖的临空挥弹而闪烁。

    “对……我认为各位需要清楚，复杂性理论是一种极其重要的理论范式，用于应对大数据和算法设计中的困难性……”

    上校没说几句，抬起了眼皮，盯着刚落座的苏云檄，刻意刁难道：“这部分内容可能有些晦涩难懂了，请问这位姗姗来迟的年轻人愿意替我作一些解释么，免得数据挖掘小组的那几个新人听得一头雾水？”

    “当然。”

    苏云檄礼貌地起身鞠了个躬。

    “该理论引用时间复杂度、空间复杂度、计算资源等概念，来描述一个算法的执行过程中所需的运算次数或器件个数，从而能够较为准确地估算运算的效率……”

    “在实际应用中，还存在一些语义表征、下位词涵盖的问题……”

    “数据处理效率和准确度较为欠缺……是否可以考虑采用云端架构以提升计算能力和可扩展性……”

    接下来的时间里，苏云檄被上校屡次点名发言。然而苏寻烽认为，对方反而成功地将这场会议提升到了他已完全无法理解的程度。

    “不错嘛！”

    晚些时候，安东尼递给苏云檄一枚餐盒，兴奋地说道。苏寻烽注意到那枚难看的蝴蝶结已经跑到了安东尼的后脑勺上。

    “听说你狠狠堵住了上校的嘴，哈？”

    “只是把教科书上的内容复述了一遍，”苏云檄坐在宿舍的小桌旁，挖了两勺餐盒里的肉酱，又捣鼓起手边的全息相框，“没什么了不起的。”

    “行吧，”安东尼连沾了酒渍的礼服都没脱，便钻进了睡眠舱，“但我还是替你担心，搞不好明天上校就会把你挖去他的研发团队——你懂的，方便折磨你。”

    他夸张地打了个寒战，但才过几秒便打起了呼噜。

    苏云檄笑了笑，望向漆黑的窗外，用只有他自己和苏寻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但愿如此吧……”

    苏云檄的声音似落入深井般远去，黑暗与寂静再度淹没了四周。很快，数排光柱在苏寻烽头顶愈发明亮，拓宽为一条在他周围逐渐成形的银色长廊。

    不远处出现了几名警卫的身影，他们披盔戴甲，全副武装，把守着长廊尽头圆柱形的电梯厅，那上方的标志显示：

    中轴塔-B1

    军备舱/核心研发舱/中枢数据机库

    准许通行级别

    苏云檄站定在附近。他看似在默默查看那块空间站的布局指示图，实则身前的那双手已经因紧张，用力拧握而发红了。

    苏寻烽注意到，长廊另一端时不时有其他空间站的人员经过。他们制服上的电子胸牌显示着“光学计算研究小组”、“生物机械工程小组”等字样，但没有一人出入，甚至是靠近这里。

    就在苏寻烽猜测苏云檄究竟还要在这儿站多久的时候，一个有些耳熟的、细细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来得挺早，看来你已经习惯火星时了？”

    那名先前会议时，于上校身边的那名年轻女子走了过来。她眼前其中一块镜片上闪着苏云檄的微型头像。

    “其实我之前就已经在赤城呆过一段时间了，”苏云檄回过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但我之前一直以为这儿是在地球轨道上呢，直到我发现窗户外面几乎什么都没有。这么说来，我们似乎不在任何一个行星的轨道上？”

    “抱歉，关于这一点，我是无可奉告的，”女子微笑道，她第二块镜片中滚动着苏云檄的档案，“我想你签的协议中应该也有提到过这一点吧。”

    “啊，当然，机密，我明白，”苏云檄说着，望了望女子身后，“那个，上校他……”

    “上校有事，不久前离开了空间站，所以由我来带领你进入研发舱。”

    女子眼前的第三块镜片中显示出一份行程表，第四块镜片则出现了一个名字：梅尔希奥。

    “那是你的名字？”

    “是的，不过我喜欢简单点的称呼，和别人一样，你叫我梅尔就好。”

    梅尔将那几块镜片全部拨到耳朵边，苏寻烽很惊讶它们居然不会掉落。

    她举起手掌，通过镶嵌于手心的某种设备扫描了苏云檄的全身，随后从另一只手中变魔术般地抽出了一张印刷有苏云檄信息的硬纸片——看样子和苏寻烽在纸盒里找到的那张通行证是同一个东西，“就职部门”栏是一片空白。

    苏云檄接过通行证，之后按照梅尔的要求，换上了磁力靴，并向警卫上交了智卡和腕表等各种电子设备——梅尔也那么做了，包括那四枚镜片。苏寻烽很是好奇，但苏云檄显然顺畅地接受了这个看似有些过于严格的规定，并没有多问。

    梅尔领着刚获得通行权限的苏云檄进入电梯，说道：“虽然是上校选择了你，但我能看出来，你很努力想加入我们团队。”

    “我可不想在机械工程之类的方向上浪费时间，”苏云檄说，“更何况，越神秘的事物往往越是容易引起人们的好奇的。”

    “越神秘的事物，同样也越是危险。”

    “科技的进步通常是与危险相伴的，不是么？”

    “嗯……”梅尔用赞许的目光看着苏云檄，“看来你已经知道我们的研发项目究竟是什么了。”

    “大概吧，”苏云檄微笑着说，“高度机密，而且不合法规，符合这类条件的，屈指可数。”

    很快，他们通过电梯来到了中轴塔内。苏云檄飘在空中，望着厢门之外的天花板——或着说是墙面上，那几个硕大的银色字母：

    SKULD.

    “这就是……这个项目的名称？”

    “源自神话传说，掌管人类命运的，诺恩三姐妹之一——诗蔻蒂，司掌未来，”梅尔解释道，“当然，即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名称，也最好不要对外提起，公司特意还为此设定了一个项目代号……”

    她堆着神秘的笑容，缓慢地说：

    “欢迎你加入这场造神计划。来，我带你去见见我们的‘女神’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