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马车在顺贞门外停下,福晋们换乘小轿,下人们改为步行,各往事先分配好的居所去了。我们在承乾宫门口驻轿,承乾宫位于内廷之东,坐北朝南,前后院皆为正殿面阔五间、东西配殿各三间。景澜住进前院正殿,将我和她的贴身侍女梅香安排在前院东配殿。

    安顿好了之后,景澜便急着让我陪她去一趟乾东五所,于是我连水都没喝上一口,就抹下袖子跟着她出门了。

    “福晋,好歹容奴才洗个手啊。”我哭笑不得。

    景澜回手牵住我,笑道:“我不嫌你,不用洗了。”

    也难怪她心急,自打两年前弘历被先帝留在宫中亲自教养,母子俩就没正经见过一面,去年景澜生辰那日弘历回来过一次,只呆了一个时辰、磕完头,就被太监催促着回宫去了。甭说生母,就连我这个保母,都会想孩子想得睡不着觉。能参与弘历的成长,或多或少,弥补了一些我不能为人母的遗憾,我有这样的私心,想必景澜也是知道的。

    弘历远远地就看见我们,紧跑几步迎上来,在甬道上就给景澜磕了三个头,声音激动得有些颤抖:“孩儿给额涅请安!”

    “好孩子,快起来!快让额涅看看……”景澜扶起弘历,眼泪扑簌而下。

    跟在弘历身后的小太监说:“知道福晋要来,四阿哥已经在这儿等了快一个上午了。”

    弘历又长高了些,身量尚且单薄,但眉宇之间已显现出超越年龄的干练和稳重。我福了福,道:“奴才给四阿哥请安。”

    弘历赶紧伸手来扶,“阿虞姑姑可别同我拘礼。”

    我说:“宫中不比王府,这是奴才该守的礼数。阿哥如今身份贵重,也该持礼守序才好。这儿风大,福晋和阿哥快进屋说话吧,奴才在这儿等着。”又嘱咐那个小太监,伺候了茶水就下来,让他们娘俩单独说话。景澜此时满眼满心都是孩子,也没听见我说了什么,倒是弘历,朝我感激地笑了笑。

    五所门前是个风口,我顺着甬道往前走,想找个拐角避风,不想刚走了两步,就看见一个人里倒歪斜地往这边走过来,我仔细辨认了一下,惊呼道:“十四爷?!”

    十四阿哥闻声抬头,看了一会儿才认出是我,咧嘴一乐:“嘿嘿,阿虞!阿——虞——原来你在这儿,嘿嘿……我说十三哥怎么找不着你……”他舌头打结,张嘴喷出浓浓的酒气。

    我眼疾手快地搀住摇摇欲倒的他,压低声音说:“十四爷!国丧未满,怎能饮酒!跟您的小厮呢?怎么就您一个人?要不您等等,我去跟我们福晋回一声,我送您出宫?”

    “出宫?不!我不!我要去——面!圣!我要,我要问问他,阿玛死前是怎么说的!建储匣里究竟装了什么!遗诏上写的到底是——唔……”

    我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把捂住他的嘴,直拖着他走到背人的拐角才松开。“十四爷!”我喘着粗气,沉声说:“我看您是真的醉了!您说的话,奴才就当一个字也没听见,这就找人送你回去。”

    他突然伸出手臂,双手支在我肩膀两侧的墙壁上,将我困于方寸间,脸靠得很近,也压低声音说:“没听见?哈哈!是啊,我的话你听不见,九哥的话你也听不见,十三哥的话你还听不见!不愧是老四府上调教出的好奴才啊,把你主子虚情假意、装腔作势,缩在壳里装王八伺机咬人一口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他竟是……这样看我的吗?这并非事实啊!可是……连我自己也不知从何辩解……

    “现在老四当了皇帝,你做了他儿子的保母,今后只要那孩子争气,你可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对,荣华富贵,富贵荣华!何必去管九哥是不是被关进宗人府大牢,更不用管十三哥是不是病得下不了炕!你尽管巴结着你主子,过你的太平日子去吧!”

    “什么?!”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捏住,一下又一下,疼得快要不能呼吸。“九爷为什么被关?胤祥又得了什么病?告诉我,告诉我啊!”我发了狠,揪住他的衣领,目眦欲裂。

    他却十分不屑地翘了翘嘴角,一只手毫不费力地将我拽开,甩在地上,戏谑地、轻蔑地看着我,“我凭什么要告诉你?你是九哥的女人?还是十三哥的?别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来,我看了恶心!”

    我气极反笑,哪里还用得着问?雍正皇帝已经开始肃清政敌、整顿朝纲了,九爷被关,只不过是他悲惨命运的开始,而胤祥的病……从前在书里看过的三个字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我爬起来,对十四阿哥福了福身,说:“十四爷的酒想必醒得差不多了,您要做什么,奴才管不了,也拦不住,奴才只想最后说一句话:九爷的恩情,奴才这辈子注定要欠了,还不起,也没法还;至于十三爷,将来要有不好的一天,奴才定不会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

    是年二月,九阿哥允禟被发遣至西宁驻兵营,无召不得入京;四月,上命十四阿哥允祯更名允禵,护送先帝梓宫前往遵化葬入景陵,允禵本人驻守汤泉,无召亦不得入京;五月,太后崩逝,据闻太后弥留之际哀求皇帝让她再见允禵一面,却终未得偿所愿。

    始于康熙晚年的夺嫡之战似乎暂时平息,雍正开始励精图治,实施他巩固国本、惠民安政的一系列改革措施。

    至雍正三年,康熙朝遗留的各地钱粮亏空、国库欠银均已追讨归库,吏治清明、民生安逸,官员各司其职,百姓安居乐业,全国呈现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而此时,腾出手来的皇帝,开始分出一部分精力,彻底打击当年参与储位之争的众位皇子——雍正三年七月,九阿哥允禟被革去贝子爵位;十一月,廉亲王允禩被革去王爵;十二月,允禵从贝勒降为贝子。次年正月,允禩、允禟均被撤去黄带子,削除宗籍,谕令将允禵押解回京,囚禁景山寿皇殿,革去起固山贝子爵位;二月,允禩、允禟分别议罪被囚;四月,将允禩、允禟分别更名为“阿其那”和“塞斯黑”;五月,圈禁允禵及其家人;八月,允禟卒于保定;九月,允禩卒于宗人府大牢。

    不见硝烟的战场上尸横遍野,最后的胜利者高举着所谓正义的大旗。不知他内心是否平和欢喜?是否会忆起儿时一起玩耍的简单快乐?是否会在午夜梦回时,看到兄弟的亡魂来向自己索命……

    与九阿哥在小酒馆初见的情形恍若昨天,眨眼,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世间再不会有那么一个傻瓜,毫无理由、不计回报地对我好,将一份情藏在心底几十年,最终,却被我拒为陌路……

    “九爷,您从前是皇子,又是财主,有势、有钱,想要什么有什么,所以奴才欠你的人情,都不知道拿什么还……”我躲在宁寿宫角门后的草丛边上,往点着火的铜盆里撒着纸钱、元宝,这里现在无人居住,宫人们疏于打扫,是以成了一处僻静所在,可以容我祭一祭故人。“如今您走了,也不能太拮据,这些‘钱’您收好,留着慢慢花,宫里不让烧纸,没关系,我偷偷给您烧,您要缺钱了,就来找我……”

    “明知故犯,该当何罪?”身后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吓得我差点栽进火盆,幸好说话之人反应快,从身后一把捞住我,顺势带我起身,等我站稳了,又适时地撤开手。“多大年纪了,还这么冒冒失失的。”

    距离上次见面,已经过去多久了?康熙五十三年,到雍正四年……十三年……仿若一个世纪那么长……他穿着亲王朝服,马蹄袖挽起,朝珠的佛头在身前轻轻摇晃,一如此时我的心。

    “王爷安好?”王爷,这是我第一次这样叫他,我单方面省去了那些假客套,故友重逢般问候道。

    “好,一切都好。”他笑答,然后反问道:“你呢?好吗?”

    不好,我已经开始后悔——我在心里如是说,出口却变成:“同你一样。”胤祥,我知道你的病,知道你身为贤者的心力交瘁,你过得并不好,同我一样。

    一阵风气,卷着还不舍离开枝头的黄叶,吹熄了还未燃尽的火,秋天,如期而至。

    “天气转凉,早晚多穿件衣裳,别着凉了,你发起烧来实在吓人。”他说,浅浅的笑容是这漫天凄寒中唯一的一丝温暖。“还有,别再在宫里祭奠九哥了,你要做的,我会帮你做。此处耳目繁杂,防不胜防,你要倍加小心,好好保全自己。”

    我点头,又忍不住问:“他们并非那么十恶不赦、罪不可恕是不是?”

    他显然明白我所说的“他们”指的是谁,沉吟着,像是在思考一种我能接受的说法。

    “算了,斯人已逝,多说无益。”我不想看他为难,“王爷请保重自己,遵医嘱吃药、敷药,多泡脚,别太劳累,你的腿……须得静养。”说完,我端正地福了福,说:“奴才不耽搁王爷了,先行告退。”

    他微怔,然后轻轻颔首,“好。”

    我再一次从他身边逃开,慌乱的心绪与匆促的脚步同十三年前一般无二,只是未曾料到,这竟是我与他此生的永诀。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