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宫中耳目繁杂,这话绝非说说而已,当晚,我就被从承乾宫调拨到养心殿,在御前伺候。这一变动事前毫无征兆,甚至连景澜也没听到风声,我因此笃定,必是有人告密,说我在宁寿宫烧纸钱,还私会怡亲王。

    我收拾好东西,与景澜辞别,她宽我的心,说皇上生活简约,不是难伺候的主子,还说我这是“高升”了,该高兴才是。我却只有满心的郁闷,又一次随波逐流,那双操控我命运的无形大手,究竟何时才肯罢休?而我还是认真地给景澜磕了个头,为当年的仗义驰援,为多年的照拂回护,这一世助我者有之,害我者亦有之,然时至今日,恨都淡了,唯有情谊,逾年长镌。

    到养心殿时,苏培盛已经等在门口,我道了万福,“谙达吉祥。”

    苏培盛笑道:“你贯来是谨慎自守的,往后掌领养心殿的宫女儿们,更要上心。”

    掌领?这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试问道:“谙达的意思是,让我掌事?之前不是伺候太皇太后的茹英姑姑……”

    “茹英出宫养老去了,以后养心殿掌事姑姑的位子由你接管。”

    我还没回过味儿来,苏培盛已经进殿通秉,过了会儿,出来叫我:“快进去吧,皇上叫你的起儿呢。”

    我就这么懵然走了进去,磕头请安,伏在冰凉的砖地上等待聆听圣训。

    雍正的眼睛从我进来就一直盯在折子上,到我的双膝跪得酸麻,也没有丝毫搭理我的意思。博古架上的石英钟敲了九下……敲了十下……敲了十一下……养心殿的门被轻轻推开,苏培盛带着小太监送夜宵进来,见我不由自主地直打晃,好心提醒皇上,地上还跪着个大活人呢。皇帝这才“嗯”了一声,屏退众人。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人,一个不紧不慢地吃着玉露羹,一个在心里把吃羹的人骂了个狗血淋头。

    “方才在心里骂过我?”尊贵的皇帝陛下终于放下碗,想起我的存在。

    我气不打一处来,生硬地回道:“奴才不敢。”

    “说实话!”

    “是。”

    “很好。”他从书案后踱步过来,停在距我不足五步的地方。“接下来我的每个问题,你都要如实回答。”

    “是。”

    “你恨我?”

    “恨。”

    “为何人而恨?”

    “都有。”

    “你不怕死?”

    “怕。”

    “那你还敢为罪人流泪!”

    “他们只在您眼里是罪人。”

    “朕眼里的罪人就是大清国的罪人!”

    “成王败寇,反之亦然。”

    “当日若败者是我,老八、老九、老十四必也如此对我,也不会放过老十三!”

    我哼了一声,没接话。皇帝似乎因此觉察到自己的失态,一改咄咄逼人的语气,换上如常般平缓淡然的语气,说:“你能主动离开允祥,说明你并非冥顽不化之人,可我知道,你没死心,允祥也没死心,是以我必须把你放在最放心的地方,断了你们的念想。今日下午那一幕,朕就当没看见,往后也不想再看见,你记住了吗?”

    原来不是谁打了小报告,是他亲眼所见!他有千万种方式无声无息地除掉我,简单如碾死一只蚂蚁,可他为何要留我一命?

    “我不会让你死,你死了,会在允祥心里生根,他就再也忘不了你了。”他像是洞察我的心思,说道:“我要你活着,与他近在咫尺,而终生不得相见。”

    我冷笑,这个理由,真是耳熟啊。

    “你与怡亲王,此生不得相见,记住了?”他重复道。

    “此生不得相见……”我喃喃地重复,忽然抬头直视龙颜,“那来生呢?皇上,您信不信生死轮回?因果报偿?”

    他紧抿着嘴唇,脸色越发阴沉。

    我说:“奴才伺候熹妃娘娘和四阿哥十余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否用这一点点可怜的筹码,跟皇上做个交易?”见他缄口不应,我补充道:“放心,一定是皇上给得了的,而且奴才记住了,此生不与怡亲王相见。”

    他审视着我,目光讳莫如深,然后徐徐踱回书案后,以居高临下的王者口吻道:“你说吧,朕答应你。”

    正如景澜所言,皇上不是难伺候的主子,从前在王府的时候是,如今当了皇帝也是,他崇尚节俭,常教导后宫与诸皇子,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嫔妃人数不多,也无声色犬马之好,更不像先帝一样总爱浩浩荡荡地去各地巡幸。如果非说他有什么爱好,那么其一是喜欢扮演不同的角色,让画师为其作画;其二是读佛经,或与喇嘛们探讨佛义;其三就是烧制、收藏珐琅器,听闻他命人建造了两个珐琅彩窑,一个在内务府造办处,另一个居然建在怡亲王府。

    皇上日理万机,这点小爱好也就无伤大雅,唯一不允许的就是奴才出错,自我来养心殿,眼看着被他贬至下差,甚至当即打死的,总有七八个了,还不算苏培盛和我说情救回来的那些,是以在养心殿当差的小宫女、小太监们私下说,得把脑袋别在裤腰里,才能在御前熬下来。好在苏培盛赏罚分明,向来不喜为难下人,我更是好说话,不是原则性问题能扛的就自己扛下了。有在宫里时间长一点的宫女们说,我像原先的茹英姑姑,面善心慈,会做人也会做事。只有我知道,我比不上茹英,连苏玛也不如,因为无论为人如何,她们至少都真心忠于主上,而我,只不过想用几年的勤谨,换取我想要的结局。

    雍正六年十一月廿三日,是敦肃皇贵妃年氏的三周年祭,皇帝本忌讳其兄年羹尧获罪处死一事,不愿大肆操办,但熹妃进言,说人死长已矣,不该再论生前功过,何况年氏毕竟无辜,又曾为皇上诞下过三子一女,其情可悯,其心可嘉,恳请皇上不计前嫌,做场法事,为其超度魂灵。

    皇后本是站在皇上这边持反对意见的,可她没想到,这么多年了,熹妃的枕边风还是这么好用,只不过隔了一夜,皇上就改了主意,忌辰当天一早就请喇嘛进了宫,在从前敦肃皇贵妃住过的翊坤宫大做法事,诵经声整整持续七七四十九天。皇后一定气出了内伤,不仅输了贤德、还输了面子,从此后意志消沉,时常称病,后宫棘手的琐事都交由熹妃处理,连景仁宫的门也甚少踏出。

    掐指算来,我在这一世的故人,是敌也好、是友也罢,生离的、死别的,或早一些、或迟一些,陆续退出我的生命,我代替那个叫“大妞”的女孩活了三十年,却像历经了三生三世,就快将心血耗尽……

    雍正七年,春回大地,天气转暖的时节,我在宫里邂逅了许久未见的卫靖,他如今任领侍卫内大臣,官居二品,人不似从前那般腼腆,话也多了起来。他与我说了花菇子,说了他们的一双儿女,又说女儿三年前就嫁人了,嫁的也是个侍卫,儿子今年娶妻,岳丈正是佐勋。我笑说,你们领侍卫府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他憨厚一笑,挠了挠头,这动作,才有了些我认识的那个“扑克脸”的影子。

    末了他似不经意地提及怡亲王近二年来病越发重了,只因为了不让皇上挂怀,才每月至少入宫面圣一次,其实已是强撑病体。

    我没接茬,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便各自离去。

    已是五月了……我默默数着时间,心里做好了一切准备。

    雍正八年五月初四,怡亲王薨逝。当时,皇帝就在怡亲王府,当即凄恻恸哭,毫不掩饰失去手足的悲切与惋惜。回宫之后,皇帝把自己关进养心殿暖阁,任谁也不见。我闻讯赶来时,苏培盛正在门口急得跺脚,奈何皇上有命,他必须从命,便用拂尘一拦,将我拒之门外。

    “皇后娘娘、熹贵妃娘娘都被骂了出来,阿虞啊,这会儿你可别添乱了。”苏培盛劝道。

    我说:“谙达若不让我进去,怕是反倒要招皇上怪罪。”

    苏培盛正犹豫着,里头传来声音:“叫她进来。”他这才疑惑着让开,看着我四平八稳地走进那间“火药库”。

    “奴才是来领旨的,四年来奴才克勤克俭,应该有资格来请皇上兑现当日的诺言。”我的语气不卑不亢,声音平静如常。

    雍正窝在暖炕一角,神色颓然,形态仿若垂垂老者,目光空无一物,漠然望向远方。“生不能相养以共居……好,朕准你,朕答应你的,不会食言……你去将朱砂笔拿来吧……”

    是年六月,晋怡王妃兆佳氏为一品诰命,以其第七子弘晓承袭爵位;七月,钦定谥号为“贤”,御笔亲题匾额,书“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八字;九月,怡亲王陵寝初具规模,上谕将怡贤亲王梓宫运往石亭镇东营房村王陵入土安葬,泣涕以告众臣工曰:“吾弟费八年之心血而朕得省八年之心血,此即默默中以弟之寿算增益于朕躬矣。”

    九月底,棺椁下葬。我奉一纸圣谕,留在东营房,做了守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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