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刘大德!”还是我先喊出他的名字,他虽先一步认出了我,却着实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阿虞,我叫阿虞。”我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阿虞。”不知为何,他的脸又红了,不自然地搓着手,好像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出口。

    他想问的,应该是我们被抓紧翊坤宫那天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要让他向十三阿哥转达那样的话?而我却只字不想再提,便有意岔开话题,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说:“俺就是藁城人啊!阿,阿虞,你怎么……”

    “我是来给我的养母迁坟的。”我说。

    “养母?是不是姓刘?大家都叫她‘玉婶’?”他有些激动地问。

    我诧异非常,“你怎么知道?”

    刘大德感激涕零地拜谢了天地,又不住口地谢我,好不容易心情平复了一些,才将事由原委一点点讲清楚。原来刘大德是玉婶娘家的侄子,逃荒那年被人群冲散了,后来玉婶收养了我,住到了京郊的镇子上,便彻底与老家人断了联系。后来有一年胤祥随扈巡幸塞外归来,途径藁城,想起我是藁城人,便特意在此耽搁了一日,想替我寻寻老家是否还有亲人,也就是这一回,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相识了。后来详聊才知,我的养母玉婶就是刘大德的亲姑姑,而早在几年前,玉婶就殒命深渊,尸骨无存了。再后来,胤祥在制定那次“偷渡”计划时,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老实巴交的瓜农刘大德,于是才有了后来发生的那些事。

    刘大德说完,又问我:“你咋自己来的?十三爷没陪你一起来?”

    我无意与他解释许多,便说:“让你带给他的话起作用了,我俩现在不在一起了。”

    他听完一声叹息,“‘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我这不是造孽嘛。”

    我说:“哪能怪你?我是乡野孤女,他是天潢贵胄,好比一颗金豆子埋进黄土地,根本就结不出果来。”

    “阿虞啊,那你现在……”他嘴慢,没等问完,与我同行的两个人已经在催促我赶路了。

    我一边上车,一边对他说:“我现在在雍王府当差,表哥以后有机会进京,记得来找我。”车轮滚动,我冲刘大德挥手,他却站在马蹄扬起的浑黄尘土里,久久不曾离去。

    许是刘大德的话触动了我,许是简单的一时兴起,回到京城地界,我让他们从北门进城,这样就能“恰巧”经过从前我住的那座小院。我让其他人在路边等着,借口去附近的主家要碗水喝,独自一人走到了熟悉的院落门口。

    街门没关,我却不敢贸然进去,四五年没来,不知是否已经易主,于是我屈指敲了几下门,等了一会儿没人应,便提裾走了进去。院子里干净整洁,不像是荒废的样子,我边往里走边问:“有人在吗?我是路过的,口渴了想……”我突然忘了要说什么,就那么直愣愣地看着从屋里走出来的人,而他也一瞬不瞬地盯着我,两人就这样凝固在空气中,像隔了一条银河的那么远。

    他清减了一些,五官愈显分明,面色较从前更为白皙,却少了一抹健康的红润,反倒透出些许病态。

    “你——”

    “你——”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戛然停住。他走下台阶,就那么波澜不惊地站离我不足一臂远的距离,长身玉立,依旧散发着一种令我欲罢不能的磁场。相形之下,我的窘迫无所遁藏,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道:“我,我去了趟藁城,回来,回来路过……我就想看看这家有没有人住,没别的意思……我……”我揪着手指,突然想起刚才想说的话:“你看起来气色不大好,是不是太累了?”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在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啊,上个月生了一次小病,已经好了,多谢关心。”他答道,语气坦然,像是跟一个并不相熟的普通朋友说话,客气而疏离。

    “无碍就好。”我只觉得胸口发闷,片刻也不能多留,便急着作别:“那,那我先走了,你……保重。”

    “阿虞!”他在我转身的瞬间叫住我,“你过得可好?不见我、没有我打扰,你过得可好?”

    我没有回头,仿佛一回头就前功尽弃了,一回头就又会回到当年——奋力爱着对方,却又无法彼此保全。如今这样很好,不见,怀念,萦绕于心的皆是美好。

    “我很好,你放心。”说完这六个字,我逃也似的跑出门,却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永远遗落在了那方院落。

    那是康熙一朝,我和胤祥的最后一次见面。

    康熙五十一年,随着太子二次被废并终身圈禁毓庆宫,夺嫡战争进入白热化阶段,就连一向韬光养晦的雍亲王也开始频繁地密会大臣、拉拢亲贵以壮大势力。作为当仁不让的拥护者,胤祥来雍王府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只不过大概彼此都刻意避让,所以在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空间里,我们十年也未谋一面。

    另一面,听说八贝勒和呼声也极高,但一来皇帝对其早有忌惮,二来他行事高调,夺嫡之心昭然,反倒使得很多明哲保身惯了的老臣们不敢与之走得太近了。几年中,八贝勒屡遭斥责,可谓是在他爹眼里揉了沙,干啥啥不对。到五十七年十月,十四贝子被任命为抚远大将军,受封“大将军王”,率兵进驻青海,支援西藏拉藏汗,讨伐准格尔部首领策妄阿拉布坦。自此,原本的“八爷党”风向骤变,一夕之间转为支持和拥戴看似前途更为光明十四贝子了。十二月,皇帝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誓师仪式,准其“用正黄旗之纛,照依王纛式样”以天子亲征规格出征,并亲自将西征雄师送出德胜门。这样一来,久居庙堂、善察局势的“老油条”们仿佛都在十四贝子身上嗅到了王者气息,纷纷将宝押在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年轻皇子身上。

    我是断断续续从与景澜的闲聊中汇集起这些信息的,加之从前的一些了解,将当前的局势拼出个大概模样。而景澜之的消息来源,大概是夫妻的房中私语。雍王偏宠年遐龄的女儿,是亲贵圈里出名的;但王爷更偏爱澜福晋,则是王府里心照不宣的事实。我想,雍亲王对年氏的宠,多少参杂了要借此笼络其父兄的因素,相对而言,他与景澜的感情就单纯许多,出于对美好容颜的喜爱,出于对温柔乡的依恋,毕竟钮祜禄凌柱只是个司管礼仪性事务的小官,并不像年氏父子那样手握兵权。

    景澜初入府时只是个格格,地位甚至不如有头脸的家生奴才,慢慢的,谁都看得出来自己主子爷的心被这位格格拴住了,就算不过夜,也喜欢去她屋里坐会子;后来景澜生了弘历,立时母凭子贵抬了侧福晋,与嫁过来便是侧福晋的年氏平起平坐,这下不仅年氏不高兴,就连一向爱装大度的那拉氏和为那拉氏马首是瞻的李氏都坐不住了,三天两头地找茬,明里暗里地为难景澜。

    景澜却不太放在心上,虽然她也说过“她们巴不得我早死呢”这类的话,但说得更多的,是提醒我们留神看好弘历,只要孩子安全,她就有精力对付那些女人们了。事实证明,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不论那拉氏、李氏、年氏分头出击还是联手发大招,景澜都能四两拨千斤地轻松化解危机。下毒、栽赃、使绊儿,我看得出来或看不出来的阴谋,都在景澜的运筹中化于无形,不具备任何攻击力。

    我在心里啧啧称叹,由此推彼,想来十三阿哥府的宅门内斗比这也和缓不了多少,我若深陷战争,必定被虐得渣都不剩,也不知静姝如何?但愿如今的兆佳逸君雅量能容,静姝她们知足自安吧。

    男人们在朝堂上斗,女人们在深宅中斗,然而女人们的斗争正热火朝天时,男人们的斗争已经决出胜负,尘埃落定——壬寅年冬月,康熙皇帝驾崩于畅春园清溪书屋,皇四子胤禛奉遗诏继承皇位。次年,改元“雍正”。

    雍正元年对于老百姓来说,无非是过完春节,年份上换个叫法,可对于还没从夺嫡大战中回过神来的皇子、亲贵和大臣们来说,一切来得似乎都太突然。为什么是四阿哥而不是十四阿哥继位?遗诏上究竟写的是谁?遗诏有没有被篡改?这三个问题一时间成为朝野上下的三大未解之谜。新皇既要做足姿态安抚人心,又要行雷霆手腕打压政敌,初登大宝便忙得昏天黑地、焦头烂额。好在皇帝有先见之明,左手提拔了一直与自己政见不和、势如水火的八弟允禩,封廉亲王,兼掌理藩院;右手将一顶世袭罔替的怡亲王铁帽子戴在了在先帝一朝坐了十余年冷板凳,暗中襄助自己赢得党争的十三弟允祥。于是左膀右臂一个为了保命,一个出于感恩,都分毫不敢惰怠,玩了命的为皇帝哥哥鞠躬尽瘁。

    前朝忙,后宫也没闲着。在王府过完正月,早就跃跃欲试的女人们终于盼到了搬家的日子,东西是一早带过去布置在各宫的,迁居当日,各房带着自己的子女、侍从、细软,依次坐上马车,井然有序地驶向紫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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