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康熙四十八年岁末,和硕敦恪公主薨。消息是莲珠告诉我的,她来同我告别,比我上次见到她时整整瘦了一圈。

    我问:“十公主她……什么病?”

    莲珠说:“同你一样。”

    我不胜叹息:“必是八公主的离世对她打击太大……好好的两姊妹,都因为我……”

    “你又何苦自责?你说是你害了公主,公主说是她害了你,那么到底是谁的错?事情已经发生了,自责是能让时间倒流还是能让人起死回生?”莲珠说着,落下泪来。

    是啊,又有何用呢?世间没有后悔药,若有,我一定不跟九阿哥他们走,那样就不会认识胤祥,不会有后来的曲折纠葛……不,我舍不得,舍不得不认识他……倘若重来,我不会接受他的心意,更不会袒露自己的心意,就做个打扫书房的丫头,裁纸、研磨、挑灯、添香,静默相伴……

    莲珠说,两位公主的灵柩由恒亲王和十四贝子分别率人马护送,一队去翁牛特,一队去科尔沁。她还说,早年蕊珠嫁在蒙古,她怕公主身边没有贴心人伺候,才不肯嫁人的,如今公主不在了,她也要去她该去的地方了。

    我见她神色哀伤,生怕她想不开,赶紧劝了几句,她却坦然,说家中还有年迈双亲,蕊珠远嫁,她们又无兄弟,便由她在跟前尽孝吧。

    黄昏十分,莲珠告辞,她制止了想要起身相送的我,说:“你得多躺着,好好将养,不要自苦,别钻牛角尖。”

    我懂得她言下之意,挥了挥手,算作最后的告别。

    胤祥好一段日子没来了,我从始有期盼,到渐渐不做妄想。我卧病在床时,花菇子时来探望,起初几次,劈头就先训我一顿,说我不真心拿她当姐妹,有事总想不起她;后来也少提旧年旧事,多说些外头的新鲜趣闻给我听。只有一回,她似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听我们家孩子他爹说,这半年来十三爷告假好几次,有一回足足半个月没上书房也不上朝议事。”我听后只淡淡地“哦”了一声,她也就没再说下去。

    我在炕上从初秋窝到孟冬,初一这天,我早起梳洗齐整,换上新衣,抱着手炉在院子里踏雪迎春,虚掩着的街门被人从外向里推开,我驻足观望,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九爷过年好。”我福了福身,笑着打了招呼。

    “好……很好……我早知你有今日!”后半句话,几乎从他齿缝间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

    我苦笑,“是,九爷早有提醒,是我冥顽不灵。”

    他上前一步,目光热切地看着我,“那如今呢?我来救你上岸,你可愿意?”

    “不。”这个字轻易滑出口,像是不经任何思考。

    “阿虞,你怎么就不懂……”

    “九爷!”我截断了他要说的话,“您两次救我于水火,我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给您添麻烦,从今往后,你我便做陌路吧,或许也不会再见——”

    猝不及防,我撞进他的怀中,被紧紧搂住,不得回圜。

    而这个画面,不偏不倚地落在刚刚一脚迈过门槛的胤祥眼中。

    误会自然是要误会的,兄弟俩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在雪地里打了一架,与胤祥同来的十四阿哥从旁拉架,也挨了几拳误伤。兄弟三个扭作一团,像是在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非要分个上下,十四阿哥朝我喊:“阿虞!快让他们别打了!怎么回事儿啊这是?!”

    “怎么回事儿?”我自言自语道:“不是红颜的祸水罢了……”

    这场简单粗暴的打斗终止与我简单粗暴的一声吼,没有任何内容,他们却同时收了手。我走到胤祥跟前,端端正正地道了个万福,说:“奴才有一事瞒了十三爷许多年,今日便坦白了吧。”

    “阿虞!”

    “阿虞……”

    九阿哥和十四阿哥异口同声。

    “两位爷有话说?请先让奴才把话说完吧。”我笑着,继续说:“十三爷可还记得陶春?爷是因为什么把他打发走的?奴才同他是一样的身份,只不过主子为掩人耳目,假九爷、十爷之手把奴才挑进十三阿哥府,而陶春晚一步进来而已。”

    胤祥双拳紧握,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起,太阳穴突突地跳。“我不信。”他说。

    “信不信由你,想要怎样处罚也由你,奴才悉听尊便。”说完,径自走回屋子,将纷繁的过往阻隔于门外。我靠在门上,缓缓滑坐在地,捂着嘴,任悲伤横流。

    当晚,我带着多年的积蓄和几身衣服离开了北郊小院,我知道胤祥不会拿我怎样,他会气愤、会为自己的情意错付而懊恼,可他终究不会忍心为难于我。我在鹅毛般飘洒的雪夜里寻找未来的方向,奈何雪太大、风太疾,前途尚未明朗,来时的脚印已被覆盖无踪。我在齐膝深的雪地里踽踽独行,不知身在何方,终是在晨光熹微时分,晕倒在一个小门前。

    说不清是巧合还是天意作弄,我晕倒的地方正是雍亲王府的东角门,而后我被早起往外泼水的厨子老王用一盆刷锅水浇了个透心凉,再然后,被钮祜禄景澜救起,康复后,就在她住的偏院里侍候左右。

    我本是不愿留下来的,景澜对我有恩,可这府里还有一个几次欲除我而后快的乌拉那拉氏呢。景澜像是知道我的顾虑,拉着我就去给正房见了礼,说要留我在身边伺候。那拉氏眼睛睁得溜圆,一副白日撞鬼的表情,按她们的计划,我此时应该在山海关外漠南草原,或是已经殉主而去了吧。

    景澜道:“姐姐可知,十四爷大婚那晚,将我从荷花池救起的人就是阿虞!此番缘分不浅,当日救命之恩终得报偿了。”

    那拉氏啜了口茶,阴阳怪气地说:“妹妹可得多张一双眼,别做那东郭先生才是。”

    景澜微微一笑,“姐姐,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啊。”

    那拉氏一时气噎,还没想好怎么反击,雍亲王已经进得屋来。景澜忙迎上去,道了安,将他的官帽、朝珠接了交到小丫鬟手里,然后亲自服侍他净手,又端上茶盏。一系列动作自然流畅,不着痕迹地把主母晾在一边。我偷眼看着,只觉得心情大爽。

    简单问过缘由,雍亲王沉吟片刻,直接略过那拉氏期盼的目光,看着景澜说:“你喜欢便好。”又对我说:“我府里的规矩你应该知晓,安心伺候主子,必有你的好处。”然后果断地解散了会议。

    从开始到结束,最多一顿饭的功夫,过程酣畅,结局干脆,全程无尿点。

    至此,阿虞不再是阿虞;自此,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谁。

    无论你愿不愿意,无论悲欢离合,都挡不住季节交替,新年替代旧岁,在你的脸上刻下皱纹,在你的心里写满沧桑。

    自我进了雍亲王,就鲜少与外界联络,景澜是个恪守妇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我自然也就跟着修身养性,无聊时就跟她学做女工。康熙五十年八月,景澜生下四阿哥弘历,其后,我就光荣地走上了未来乾隆皇帝保母的工作岗位,因此时刻不敢懈怠,努力在孩子面前做到温良、慈惠、谨慎寡言。景澜也曾为我张罗过婚事,我拒绝了两次,她也就不再提了,我想她这样做的动机,一半缘于雍亲王授意,借此试探于我,另一半则来自她的真心,毕竟孤独终老显得凄凉了些。景澜曾问:“阿虞,你心里不苦吗?”我思索许久,终是讲不出答案。苦都是自找的,也是应受的。

    弘历三岁上出了痘疹,在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下,水痘是人人谈之色变、避之唯恐不及的时疫,出痘的病患都要被隔离治疗,说是治疗,其实就是放任自流,生死由命了。彼时弘历已经断奶,我便主动要求带他到城外避痘,景澜哭着喊着也要跟来,却被雍亲王制止,只让我和一个年轻时出过痘的老嬷嬷一起带着孩子搬去了城外的一处宅子。两个月后,我们带着弘历回到王府,还给景澜一个活蹦乱跳、完好无损的四阿哥。

    景澜激动不已,对我谢了又谢,连说要赏我点什么。

    我说:“主子既开口了,奴才就居功受一回赏,奴才想告假几日,将养母的亡魂引渡回乡,再在老家给她老人家修一座坟。”

    景澜说:“这事儿不难,却也不是你一个姑娘家自个儿能做得了的……这样吧,我让苏培盛挑两个老实、会干活的人跟你一块儿回去,帮你把心愿了了。”

    就这样,几日后,我带着苏培盛派给我的两个家生仆人、景澜塞给我的二十两体己银子和我的全部积蓄,回到玉婶当年坠崖的地方,请法师诵经招引魂灵,又一路向西北行进,回到藁城,在我这个身体的亲生父母和弟弟的坟茔旁边,为玉婶砌了一座衣冠冢,里头埋的,是多年来我始终带在身边的她生前最喜欢的一身衣裳。

    玉婶终于入土为安,在诵经声的引渡下,在我虔诚的祈祷中,她应该可以找到回家的路,可以安然长眠了吧……一切料理完毕,在我们要启程回京的当日,竟然在村口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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