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近来,我总对自己的身体心存隐忧,却总也打不起精神去寻医问药,大姨妈任性得很,我做好准备迎接她老人家的时候,她不见踪影,而我毫无防备的时候,她又突然袭击。这种情况我养蜂别院时就有,回家这一个月来更甚,我把原因归于忧思过重,可明知如此,仍是止不住每日胡思乱想,每夜心乱如麻。

    对胤祥的思念和牵挂是一层,他自从奉旨回府静养,就再没来过我这儿,四十多天,甚至连个口信也没有,我知他自是无虞,可怎么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对雍亲王的忌惮是另一层,他在养蜂别院里对我说的话不时地在脑海里盘桓——

    “你是老九和老十的眼线,我没说错吧?”

    “苏培盛说你并非有害人之心的人,我便留你在老十三身边,原想着你掀不起什么风浪,老十三也不过图个新鲜,却不料你有如此手段,竟让他对你用情至深。”

    “如今我拿你一短、你欠我一情,来日清算起来,你可还有不偿还的理由?”

    “老十三前程黯淡、子嗣不兴,他需要的不是一两个红颜知己,而是可依仗的姻家和能生养的女人。”

    “你若真为老十三着想,那么长痛不如短痛。”

    我已经忘了自己回了些什么,只记得最后跟他说的一句话:“十三爷于我,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自信反之亦然,王爷若真为十三爷着想,就当做根本不知道世上有个阿虞吧。”

    雍亲王的最后一句话同样也掷地有声:“万事不由人做主,一心难与命争衡。”

    天命难违吗?这根本一点也不科学!可如果没有冥冥之中的定数,我又怎会来到这个万事不由人的时空呢?

    越是不愿想,就越是避不开,我只有让自己忙碌起来,哪怕假装忙碌也好,总能少想一次是一次。

    京城的春天转瞬即逝,清明前后还飘过一场雪,刚进六月,就已是流萤似火、草长莺飞了。这一日我正在屋里打绦子,就听见街门被砸得山响,像是要把门撞破似的,便有一股无名火起,心想这么个敲法是要报丧啊?转念又害怕起来,紧走两步,有些颤抖地打开了门——莲珠拍门的手停在半空中,见到我,红肿的眼睛又蓄满泪水,声音里带了哭腔:“姑娘快去见我们公主一面吧,公主她……怕是不成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来到公主府,又怎么走到她床榻边的,此刻我跪坐在脚踏上,握着那双苍白枯瘦的手,半分也不敢用力,仿佛握紧一些都能将她的指骨捏断!榻上的人与她的手一样骨瘦如柴,一个即将临盆的产妇,无论如何也不该是这副模样!

    我转头瞪向莲珠,她“扑通”跪地,哭诉道:“公主自回了京就一直不好,知道十三爷被圈起来后更是水米不打牙,好容易劝着吃点东西,过不了一时半刻又都吐了……奴才什么法子都试过了,可就连额驸亲自喂,公主也吃不下一口……”

    我咬着牙,胸口噎着一股气,张嘴却说不出话来,那样清丽俊秀的一个姑娘,不过三年没见,怎么就成了这样!

    八公主闭合的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我的脸,又使了很大的力气展开一个微笑,哑声道:“阿虞……你……可算来了……”

    泪水又簌簌落下,我抬手抹去,却似擦不净,越流越多,迷蒙了双眼。“我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来迟了……”

    “不……还不迟……我还有一口气……”

    我打断她:“先别说了,别说了,接生嬷嬷和太医都在外头候着呢,先叫她们进来看看好不好?”

    “生了两日了,还没还没动静……我……做了错事……这是,是报应……是报应!”

    “不是的!不是的……”我不知她为何会说这样的话,试图安抚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惠溱,你是我见过最好的姑娘!你那么善良、敦厚,怎么会有报应?老天爷怎么舍得给你报应?”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入鬓发,我忙去擦拭,手指极轻地抚过她微凉的皮肤,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阿虞,当年延洪殿中,宜妃的耳目……就是我……”闻言,我的手一顿,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忘记了动作,只呆呆的等待下文。“宜妃答应,只要,我能带你走,就不让惠沄再远嫁……我太傻,竟然,竟然信了她……她食言了……我却做了不仁不义之事……报应……如今尝到报应了……”说完,她一声嚎啕,背过气去。

    莲珠赶紧开门叫人,我想要让开,却被八公主牢牢攥住手,抽了几下没抽出来,又怕太用力伤着她,便只好往旁边挪了挪给太医腾出地方。太医忙乱了一番,最后在她舌底压了片参片,对随后进来的仓津说:“启禀额驸,公主体力不支,再拖下去恐母子俱损,还是尽快生产为好啊。”

    仓津两步跨过来,揪着我的一条胳膊就往起拽,他一使劲,倒是将我从八公主手里拽脱,就这么将我拎出房间,扔在当院,恶狠狠地指着我说:“我不管你有什么话跟她说,现在都不许打扰她!”

    什么逻辑?分明是八公主有话跟我说!话未出口,就被小腹突如其来的一阵剧痛憋在嗓子眼,我捂着肚子,等着疼痛过去,同时感觉到一阵热流漫过中裤,心道不好,不该来的又来了。正在这时,房中迸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接着,便传来婴儿的哭声。仓津闻声冲进屋,没过半刻,就听他连喊了几声“惠溱”,然后哭喊声充斥了整个院落。

    我的思维在这一瞬停滞,好像已经猜到那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却怎么也不愿相信……

    “我叫惠溱,我十三哥跟你提起过我吧?”

    “皇祖母,孙儿跟阿虞特别投缘,您把她赏给孙儿可好?”

    “惠沄说的正是,我们可都等着喝你和十三哥的喜酒了。”

    “阿虞,你要保重,兴许明日一别,就没有再见的时候了,但我希望你别忘了我,我没有朋友,你是唯一一个。”

    “阿虞……这是报应……”

    音容犹在,斯人却一去不返……

    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翻滚着沙哑的呜咽,最后化作一腔悲鸣,下半身的剧痛伴随滂沱雷雨漫延,将我吞灭于一片黑暗之中……

    昨夜听了一宿的北风,早上推开窗,院子里铺了薄薄一层黄叶,连下几场雨,秋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自古逢秋悲寂寥”,我也不能免俗,每年一到白露,我就开始伤怀,一年又要过去了。一年又一年……我趴在窗台上,细细地数着,原来我来到这个时空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中又有将近八年的时间与一个男人纠缠,至今仍是孑然无依,那个男人不属于我,就连孩子……我下意识地抚摸小腹,几个月来惯做的动作,却已毫无意义,只余满满的讽刺。

    三个多月前,和硕温恪公主惠溱产下一对双胞女儿后薨逝,而我也在同一时间失去了怀胎四月的孩子。大夫说,因我忧思繁重、饮食不律,胎儿发育迟缓,而且我也早有滑胎迹象,即便足月顺产,也必然是个有缺陷的孩子。胤祥握住我的手,安慰说先将养身体,日后再要不迟。大夫却叹息道:“这位夫人从前是否受过腰伤?又或者伤及肾脏、血室?若早有伤病,加之此次小产,再想受孕,怕是难了……”

    我哑然失笑,“受伤?呵,受过,一顿板子打在腰上,那时我便知不好……这是我好不容易怀上的孩子……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喃喃的,我只会重复这四个字,不知大夫何时走的,胤祥又何时揽我入怀。

    他软语温声道:“不想了,咱不想了,大夫说的未必可信,你先养好身子,咱们以后一定还会有孩子的。”

    我靠在他肩头,默默流着泪,许久才说:“胤祥,我累了,想睡一会儿,你先回去吧。你要料理八公主的后事,就别总过来了,我没事儿的。”

    自那日别后,他再来,我便装睡,或是借口身体乏累不再与他亲近,话也说不上几句,语气总是冷冷的。我知道他心里的苦痛未必轻于我,可就是跨不过自己心里的坎,事情发展到如今这步田地,一半怨我,一半归咎于时代和环境,我不怪他,却也无法再毫无芥蒂地爱他。胤祥曾问过我为何不理他、冷落他?我说:“你的父皇、母妃、福晋、兄弟姐妹与我相比,孰轻孰重?”他眉头紧锁,沉默不语。我继续说:“你回答不了,因为你无法取舍。你的亲人们要么反对我们在一起,要么觉得我对你而言无足轻重,他们想尽办法阻挠,惠溱甚至为此郁结成疾以致难产而死……胤祥,你觉得我们还能心安理得地在一起吗?”

    他久久地凝视着我,目光中的伤痛益发浓重,最后化泪而释。

    胤祥,失去孩子是我的错,我却引咎于你,你……会怨我吧?怨我吧,然后忘了我,我们于涸辙相遇,彼此濡沫,而今缘尽,是时候江湖相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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