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车轮硌着砂石路颠簸着滚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风微微掀动帘子,送进的一丝清凉里参杂着一缕马粪的味道。我不得不再点上一炉香,放在离车门近一些的地方,可不能让这销魂的气味熏着车里的金枝玉叶。

    八公主歪在软枕上闭目养神,脸色被车里的热气蒸得白里透红,与她穿的水粉色绣白色水芙蓉的旗装相得益彰,衬出双十年华特有的美——兼具少女的清纯和成熟的韵味。作为同龄人,我为免相形见绌,尤其是左脸上多了一道疤以后。

    三个月前,我在翊坤宫的暗室里被宜妃的护甲刮掉一条肉,伤口从外眼角延伸到下颌,约有两寸,最深处也有寸许长,当我顶着一头乱发和一脸的血污,浑身湿哒哒地走回延洪殿的时候,站在廊檐下逗雀儿的十公主率先看到了我,然后尖叫着喊“姐姐你快出来!”,八公主闻声赶来,看到我的瞬间也像是吓傻了,干张嘴说不出话来。我有心宽慰几句,却在开口说了“我没事儿”几个字后,就昏倒在地,第二天中午才醒转过来。

    炕沿上坐着十公主,看我睁眼,立马笑了,问我渴不渴饿不饿,连珠炮似地告诉我昨天她和惠溱都被吓着了,连太医给我包扎的时候手都是哆嗦的,又问我到底是谁把我伤成这样的,说出来她们姐俩替我报仇,末了又说万寿宴下午才开席,不过这会子该到的人差不多都到了,她姐姐已经亲自去找十三哥了,干脆趁着今天人多,让她们哥哥直接把我带出去。

    我想也没想便脱口阻止:“不行!不能让十三爷知道!”

    十公主奇怪道:“怎么了?难道你和我十三哥吵架了?啊!该不会是他打的你吧?”

    我哭笑不得,“不是,不是十三爷,是……”昨天晕得太仓促,瞎话还没编好,这么触目惊心的伤口,总不能说是自己不小心划的吧?

    说话的功夫,门外已有脚步声传来,一轻一重,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十公主已经起身去迎,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拉起被子遮住了头,接着我听见门被推开,又听见有极轻的脚步声走出去掩上门,然后室内寂静一片……

    时间开始恶作剧似的兜圈圈,在这个空间里磨蹭着不肯快走,我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强迫混沌的大脑赶快想出一个可以瞒得过他的说法,可就在这时,有股力量来掀我的被子,我赶紧攥住,拼命也似跟外头角力。还是对方先松了手,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似有千斤的无奈:“连一面都不肯见了吗?我知道我负你许多,可……可我还是不信那些是你的真心话,若是真心,就当面说与我听,否则刘大德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

    我心道:我也不信啊,可宜妃就站在旁边,要是说得不够狠绝,她怎么肯放我过关?可是这些隐情,我不能告诉你啊,至少现在,在这里,是绝对不能说的。

    十三阿哥哀求道:“阿虞,你出来见见我可好?恨怨我恨我,都亲口跟我说清楚可好?惠溱说你受了伤,还疼不疼?好歹让我瞧一眼,好不好?”

    眼泪已经沾湿了被子,有一些钻进纱布,浸疼了伤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他相见的画面总要蒙上一层苦涩的味道?常听人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一脚踏入侯府再一脚迈进深宫的我,才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顾忌太多,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爷快走吧,昨天让人捎话,自有不能当面说明的道理,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确是再多一个字也不能说的了。”我尽量表达得含蓄,意思是,我有苦难言,你不信最好,别再问了,我什么也不能说。

    他沉吟许久,突然说了句似乎不相干的话:“那你歇着吧,我还要去领侍卫府找一趟卫靖,改日再……算了,你既不想见我,我不来便是了。”说罢起身离开。

    确定室内无人,我才钻出被窝给自己换药,细棉布和药粉都摆在炕上的一个小簸箩里,我拆下已经湿透的棉布,忍着胃里的翻腾给自己重新上药、包扎,突发奇想地用多出来的一截棉布在头顶系了个蝴蝶结,左右照照镜子,心情大好起来。这精神病似的好心情来自于我忽然明白了十三阿哥最后一句话里的暗示,同时确定,他也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

    当我顶着一个绷带蝴蝶结找八公主借纸和笔的时候,她和十公主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眼睛瞪得铜铃大。我没法详细解释,只简单地表达了两层意思:第一,我会继续留在八公主身边伺候,暂时不能离开,至于原因,合适的时候我一定会说清楚;第二,我想给一个叫花菇子的朋友写封信,跟她告个别。八公主制止了还想刨根问底的十公主,吩咐莲珠去给我拿来笔墨纸砚,问还需要什么。

    宜妃没有谬赞,八公主真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我说:“花菇子说她有个远房表兄在领侍卫府当差,奴才想去找他,托他把信转交给花菇子。”我故意放慢语速,观察着八公主的眼神。

    她听着听着就似明白了我的意思,颔首道:“去吧,我让莲珠陪你去。”莲珠和蕊珠都是从小跟着她的,心腹一般,八公主让莲珠同我一起去,一来可以打个掩护,二来大概也是怕我再出意外,用心之细,令我又添一份感动。

    于是当天下午,我就把信顺利地交到那个曾有一面之缘的“扑克脸”卫靖手里,千叮万嘱,请他务必亲自转给十三阿哥府的花菇子。十三阿哥事先打过招呼,卫靖一句也没多问,把信贴身放好,手握在腰刀上说一定办到,那神色,就像手扶圣经立下婚誓的新郎一般。我看着他严肃的表情,旧问重提:“大人可有妻室?”

    “扑克脸”又窘得通红,“姑,姑娘别闹。”

    我这回是真打了主意,同样严肃地说:“花菇子是汉军镶白旗出身,只因亲人早亡,才被继母卖给人家当丫鬟,她是个好姑娘,大人不妨留意。”信托付出去了,一直酝酿着的想法也传达给了当事人,所以回去的脚步轻快了许多,莲珠跟着我一路小跑,心理或许琢磨:她家公主怎么就收了这么个疯子在身边呢?

    两天后我收到十三阿哥的回信时,心才彻底落了地,想来那封用极隐晦的字句诉说我所有苦衷的信,他也读懂了,因为回信上只有一首诗,恰是《诗经》中我背过的为数不多的篇章之一: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

    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其后的日子里,我们各安其职,后宫紧锣密鼓地为八公主准备嫁妆,前朝依然牵扯着成年皇子们的大部分精力。卫靖带给我的口信说:北上路上,见机行事。短短八个字,像凤凰血似的给我身体的每一个零部件注满能量,用十公主的话说:看阿虞的样子,比她自己要嫁人还高兴。

    十三阿哥这次行事更加谨慎,我俩之外,只有卫靖知晓,我不知道他对卫靖的信任从何而来,但卫靖对我保的媒好像很满意,第三次见我的时候,万年不变的脸上似乎有点了笑容,传来的话一日既往的简单:明日送亲,十三爷也去。

    等到和硕温恪公主的送亲队伍集结完毕我才发现,这人马齐发的架势可能不亚于一次出征,规格之高令人羡叹,当我在蕊珠的惊呼声里逐个寻到五贝勒、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的身影后,莲珠又轻呼一声,让我们往队伍前头看——明黄仪仗起伏而至,即使看不清,也能猜得到,那人群簇拥的核心是谁。八公主跳下马车,向前跑了几步,忽又驻足,因为那队人已经向这边走来,我赶紧随着莲珠她们跪下,额头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一下。

    八公主声音哽咽地叫了一声“阿玛”之后好像就说不出话了,低声抽噎着。

    “好孩子,阿玛送你去,快别哭了,当心哭坏身子。”皇帝的嗓音低柔醇厚,和我想象中的大不相同。

    八公主忍住哭泣谢了恩,皇帝又嘱咐我们一路照顾好八公主,有事要去禀告十三爷,然后众人各自登车上马,送亲大军缓缓开拔。

    时至今日,我们已经在路上走了三天,天气渐渐热起来,我和莲珠、蕊珠轮流给八公主打扇,八公主在外人跟前强作欢颜,只有我们在的时候,却总是郁郁寡欢,蕊珠会讲笑话,时不常说上一个想逗公主开心,可公主只是扯扯嘴角,想笑却根本笑不出来。皇帝亲自护送,不可说不令人动容,可阵仗铺得再大又能怎样?婚姻幸福与否,当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啊。

    太阳落山后,车里终于凉快了下来,隐约听见前头一声吆喝,我轻轻叫醒八公主,告诉她大概已经到了行宫,车马已经叫停了。话音未落,我们的马车也停了下来,车外嘈乱了一阵之后,赶车的太监掀开帘子,恭声道:“启禀公主,皇上下旨就地扎营,今晚就不住行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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