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十四阿哥说:“十三哥,这丫头挺好玩儿的,借给我两天可好啊?”

    万幸!他没说“这丫头挺好玩儿的,借我玩儿两天行不行?”他的语气似在玩笑,又似当真,叫的是“十三哥”,眼神却在我身上逡巡,让我浑身汗毛倒竖。他和四阿哥的爱好竟然也这般默契,都喜欢帮别人调教奴才,可悲的是,他们看中的驯化对象,都是可怜的我。我真不理解他们这种好管闲事又好为人师的毛病是怎么养成的,难道是在他们老爷子面前被训斥多了,回到家需要个出气包撒撒气?可就算要过瘾,也该去找像花菇子那样乖觉柔顺的对象,何必非要嚼我这么一颗铁豌豆呢?

    主子不相救,我便只好自救,夸张地一抖,跪在地上说:“蒙十四爷错爱,奴才笨手笨脚的,怕伺候不好。”

    “十三哥出门只带你一个丫头,想来笨不到家去,没关系,我不比十三哥难伺候,而且你不是在我四哥身边儿当过差么,怕什么。”

    听到四阿哥,我蓦地想到那次遭人陷害,继而被四福晋责打,险些丧命的经历,不由得手脚发软,真的打起哆嗦来。“十三爷只带了奴才和成福出来,若奴才走了,十三爷这边……”

    “不妨事,我拿我的丫头跟十三哥换,二兑一,十三哥稳赚不赔啊。”十四阿哥截下我的话,说得理直气壮。

    我彻底没了办法,这“稳赚不赔”的买卖,十三阿哥岂有不允的道理?况且他……我突然悲观地想:没准儿花菇子说的不错,十三阿哥早就不想要我了,那么这次单带我出来,会不会根本就是个阴谋?是他和十四阿哥合计好的,这样把我兑换出去,至于十四阿哥要怎么处理我,就和他无关了?

    我骇然,从未有过这样的恐惧,即使差一点就死在棍棒下的时候,都不曾这样惶恐无措。因为那时我尚有一个人可以惦念,而如今,我在死前亦念念不忘的人竟眼睁睁看我涉险而不顾,或者,他还会在背后推我一把……

    一滴泪“吧嗒”落在地上,继而更多,在青砖上砸出颗颗水花。我不是爱哭的人,一向瞧不起眼泪流露的脆弱,然而此时此刻,却怎么也控制不住那咸涩的液体夺眶而出,唯一能做的只有紧紧咬住下唇,努力不哭出声来,否则就太没骨气,太丢脸了。

    十三阿哥沉吟了片刻,朗声笑道:“一个丫头而已,还说什么换不换的?十四弟若不嫌弃,留下又有何妨?我这儿有成福就够了。”

    一个丫头而已……有成福就够了……呵呵……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这笔划算的交易自然是以成功告结,两厢无碍,唯有我不知所从。我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的,十三阿哥究竟是在怄气还是真的觉得我无足轻重?可他明明说了那样的话不是吗?是他亲口说的,让我留在他身边,那样热切的目光,难道……只是一时兴起?

    当晚,我没听到笛声,十三阿哥带成福出去了,直到我睡下,仍未见他们回来。

    君恩只凭往日忆,朝夕替,空来去。阑珊春色无人惜,残更梦,徒自欺。

    第二天我去十四阿哥处报到时,实实把他吓了一跳。他大概不知道昨天还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一夜之间眼睛红肿、面色发青,而且一大早就浑身酒气,萎顿不振。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他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做了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将屋里其他人都打发出去,独让我留下。

    我垂头站着,俨然待宰的鸡鸭。听说今日皇上召见直隶地界的大小地方官员,只让太子列席,想来诸位小皇子们闲得可以,面前这位爷既然愿意把我当陈列品一样观赏,我又有什么所谓,左右不过一个丫头罢了。

    十四阿哥看够了,开口便说:“我知道你为何这样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你想不想知道?”

    我哼哼一声权当是笑了,“十四爷想说,奴才听着就是了。”

    “嗬,你在十三哥面前一贯这么没规矩?在四哥家的时候也这样?四哥府上规矩严是出了名的,怎么独独轻纵了你?”

    我嗤笑一声,说:“哼,怎会?奴才差点儿被四福晋打死,还是九爷仗义相救,十四爷会不知道?”

    “既然受过教训,还不学乖点儿?你就不怕我再赏你一顿板子?这次九哥可没法救你了。”

    “奴才自知是个没人想要的破罐子了,任凭十四爷爱怎么摔,反正没人在乎。”

    他听后大笑道:“哈哈……说出心里话了不是?我知道,你昨晚肯定是一边哭一边喝酒,才把自己弄成这副熊样的,你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并不是因为我要你过来,而是因为十三哥那么容易就答应了,一点儿挽留的意思都没有,我说的没错吧?”

    我没答话,又哼哼了两声,表示“爱怎么想怎么想,你高兴就好”,心里却又涌出万般惆怅,一个被主子遗弃的奴才,看在别人眼里,当是十分可怜的吧?

    见我不语,他又说:“我还知道,你喜欢我十三哥!不许否认,不许狡赖!”

    我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他,他,他……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一个被主子遗弃,又不知高低地暗恋主子的奴才,就不仅是可怜,还无比可笑了。

    他说得笃定,手指指着我,目光狡黠,当真把我所有无力的辩驳都堵在嘴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了。当着明人,不说暗话,我索性把我这只破罐子亲手打碎,点头道:“十四爷说的都对,奴才承认也无妨,反正在您眼里奴才已经是黑瞎子吃人参了。”

    十四阿哥对我的坦白显得十分满意,慢慢踱回他原本坐的太师椅上,抿了口茶,摆手道:“非也非也,依我看,十三哥待你也不寻常,你就没做过别的想头?”

    我苦笑道:“依奴才看,四爷把奴才拎到身边让苏谙达亲自调教,也是待奴才不寻常;九爷能把奴才从板子底下救出来,也是待奴才不寻常;而十四爷您今日能耗时间、费精神地跟奴才说了这么些话,也算得不寻常。要如何对待奴才,是主子们的喜好,可奴才就是奴才,不能失了本分。同样的道理,即便十三爷垂爱,奴才也得时刻记得,自己不姓什么佳,没投生在门楣显赫的郎中府,不在旗籍,甚至连个包衣也不是……”说到这里,竟又有些抑制不住的哽咽,我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奴才能伺候十三爷,已是万幸,不配……不配喜欢十三爷……是以奴才只能谨守本分,不敢奢心妄想。”

    这些话不知在我嘴边徘徊了多久,一直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对十三阿哥坦白,如今竟毫不保留地说给与我并不熟稔的十四阿哥听,或许这样正好,我说了,舒坦了,他听了,笑过也就忘了,谁也不会尴尬。

    十四阿哥渐渐敛起玩味的表情,认真地听完我说话,然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微笑道:“今日之前,我还有些替十三哥担心,看来是我多虑了。若是神女有意,襄王存梦,当是好事一桩,何必委屈自己?有时候,委屈并不见得可以求全,反而伤人累己,你懂吗?”

    “奴才……”

    他打断我:“不必急于回答,”说着上前几步,不动声色地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约寸长的小纸卷,抬声说:“你回去吧,我跟十三哥借了你两天,现在还饶出一天半,就算十四爷我赏你一贯谨慎自持的。回去且仔细想想,若想通了,该如何做你自己知道;若想不通,呵,就当我今儿的心思都白费了。”

    十四阿哥向我伸出的橄榄枝虽然来得突然,却没有令我措手不及。他怎么说我来着?哦,他说我确实不像看上去那么乖巧,其实他也是,并不像表面上那么不可一世。无论如何,他都算替我解开了一道心结,让我终于正视自己的心。他给我的感觉,像是彼此相熟却多年未见的老友,再相见,依然可以坦诚相待,无所顾忌。

    那张纸条我是夜深时才打开的,直觉告诉我,纸条上的内容是白天十四阿哥不便诉诸于口的,果然,其上只写了一句话:九哥让我告诉你,他后悔当初拖你下水,而今想救你上岸,但凭你愿。

    但凭你愿……这四个字让我心头一热,不觉又落下泪来,不管当初如何,现今他以我为重,不再强求,就是对我的恩赦。在这个时代,人权平等简直是痴人说梦,比如四福晋,可以抬抬手就轻取了我的性命,丝毫不用有所顾虑。而能得到九阿哥、十四阿哥这样的尊重,对于我来说,是应该铭感于心的一份珍贵了。

    看到纸条上的这句话我才明白,十四阿哥让我想的并不只是要不要向十三阿哥坦诚自己的心意,他还想让我考虑清楚,自由和牵绊之间,我该怎样取舍。

    当我还是温饱无着、四处打工糊口的阿虞时,我哪里想得到有朝一日能得到两位皇子贵胄的青睐,且选择权还在我手上;可当我还是那个一心只想填饱肚子,什么脏活累活都要做的阿虞时,哪里有过这样多的烦恼?人之得失,大抵都是这般无奈。

    将那纸条反复看过无数遍后,我在即将燃尽的烛火上点燃了它,随手搁进香炉里。纳兰性德词曰:昏鸦尽,小立恨因谁?急雪乍翻春阁絮,轻风吹到胆瓶梅,心字已成灰。我心中无恨,可忧愁因谁?我对一份心意的辜负,能否换得另一个人的真心相对?今日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愿来日不会寂然死去,尽如炉中陈灰。

    翌日,我将写好决定的纸条也卷成寸许纸卷,趁着给十四阿哥端茶的机会,悄悄塞进他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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