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銮驾在七月末启程,来的时候,十三阿哥和成福几乎全程骑马,我跟行李一起坐在队尾的马车里。而回程中,十三阿哥在出发时就“不小心”从马上跌了下来,崴着了千金万贵的脚脖子,皇上心疼,钦赐乘坐龙辇的恩赏,却被十三阿哥婉拒了。据送十三阿哥上车的成福暗中传递给我的情报称:我们这位爷执意要坐行李车,使得皇上爷十分不解,后来太子附在皇上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皇上听后颇有意味地看了看十三阿哥,这才放行。

    我没工夫去分析太子究竟在皇上驾前嚼了什么舌根子,因为自十三阿哥上车,就没一时消停过,一会儿要喝茶,一会儿要吃点心,一会儿说太闷了让我把车帘子都掀起来,一会儿又说风太大了吹得他脑瓜仁疼……这位在我看来一向不骄矜的乖宝宝,突然爆发青春期综合症,闹得我没一刻拾闲儿,即便他偶尔小睡,也嚷嚷着枕头太硬,马车太颠,非要枕着我的腿,还逼着我唱歌。

    我问:“爷想听什么?奴才唱歌儿可不好听。”

    他在我腿上偎了偎,找到个舒服的角度躺好,以一种很能将就的口吻说:“没关系,我不嫌弃,不拘唱个什么,对了,就唱‘月儿明’吧,去年中秋你唱过的那首。”

    我有些做贼心虚,原来那晚他听着了,我以为他醉得不醒人事才敢唱的,因为我歌艺实在不佳,而且这首歌里有一句“娘的宝宝,闭上眼睛”……我干咳了两声,问:“这首是唱给小孩儿听的,要不换一首?”

    他已然闭上眼睛,摸索着抓过我的一只手放在他肚子上,命令道:“不许说话,唱,拍。”

    我愣住,好久才反应过来,差点儿喷笑出来,这个孩子心性的大男孩,无论如何都跟我以前从书里看到的那位辅佐君王、鞠躬尽瘁的怡贤亲王挨不上边。我抖开薄被给他盖好,边轻轻地拍着他,边唱起歌来。

    许久,在我以为他已经熟睡的时候,却听见他低声而清晰地说:“小时候,额涅偶尔把我从阿哥所接回自己宫里住一宿,也会唱这首歌哄我入睡。”

    我的心顿时融化了,他怎么总是有办法让我心疼?无论是锋利还是柔软的语言,只一句话,便能轻易将我构筑的自我保护工事击溃,心甘情愿地让他攻城略池,不予招架。

    正在这时,一声凄厉的马嘶将宁静打破,我忙打起车厢壁上的小帘向外望,十三阿哥也被惊醒,起身问我发生了什么,未及我答话,门帘已被人掀开,探进头来的是个眼生的侍卫打扮的人,他慌慌张张地说:“十,十三爷,皇上,皇上遇刺了!”

    那人话音未落,十三阿哥已扒开他跳到车外,他脚上的伤虽不重,到底不如平时灵活,落地时右脚一歪,险些跌倒。我不放心,也随着跳下车,搀扶着他一瘸一拐地朝前跑去。御驾周围一片混乱,随行的众皇子和一队御前侍卫将皇帝团团围住,以身躯和马躯护驾,大队的侍卫正和十来个小厮打扮的人交手。我虽然不懂他们你来我往的招式,却看得出双方势均力敌,对方人数不及侍卫多,却丝毫不落下风,招招逼向皇帝所在方位。我一个没拉住,十三阿哥已经甩开我的手,从一旁护驾的侍卫身上拔出一把佩刀,奔赴战局,我心里一紧,抬脚就要跟上去,却被他一臂挡开,只听他快速地说:“别动!放心。”然后,他似乎忘记了脚踝上的伤痛,奋力冲进那一片敌我难辨的厮杀中。

    他要我放心,可我怎能放得下心!我开始打心眼里鄙视一味护在皇帝身前,不敢冲到第一线的那些怂包们,情急之下扯着嗓子高喊道:“十三爷小心!”

    原本全神贯注地紧张于战况的人们都被我这一嗓子惊醒,十四阿哥指着前方失声叫道:“十三哥!皇阿玛,那是十三哥!”

    被重重围住的皇帝似乎拨开挡住他视线的人朝前看了看,然后怒斥环绕在他周围的侍卫:“都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抓刺客!保护十三阿哥!”

    众侍卫得令,迅速地加入战斗。大内高手毕竟不是吃素的,加上人数优势,不多时便把来犯者制服,可没等把他们押解到皇帝面前审问清楚,那伙人就陆续栽倒在地,口吐鲜血,没抽搐几下就断了气。侍卫长蹲下身探了探其中一人的鼻息,又用手指沾了一点那人口角上的血闻了闻,便向皇帝报告:“启禀圣上,他们是毒发身亡,想是毒药一早压在舌底,最后这一刻才将药丸嗑开。”

    这时,皇子们已经散开,皇帝催马上前,略略看了一眼,沉声道:“尸体带回去,仔细验过再论。”而后扬声问:“十三阿哥何在?”

    “儿臣……在此……”十三阿哥虚弱的气息让我的心一下子吊到嗓子眼儿,奈何手脚都被人捉住动弹不得,到底御驾就在不远处,我也不敢再造次,只得伸长脖子张望,心里急得火烧火燎。

    “胤祥,你受伤了?太医!”皇帝一言激起千层浪,一时间附和着叫太医的,下马关心十三阿哥伤情的又乱作一团。而最着急不过的我却被阻隔在人群之外,任我怎么使劲,也挣不脱身后那人的钳制,我回头求道:“侍卫大哥,让我过去吧,我是伺候十三阿哥的丫鬟,我们车上还带了金疮药,好歹放开我去拿药啊!”

    这侍卫正是方才来报信之人,一张扑克脸,全然不似前番慌张失色,他说:“太医那里任什么药没有?御前岂是能任你放肆的地方?”

    我急了,声音带着哭腔:“我怎么放肆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放肆了?药和药能一样吗?我带的是云南巡抚进献的白药,万一太医没带着呢?你放不放?再不放我可咬你了!”

    “你敢……嗷——”

    他的一个“敢”字还没说完,我已经张嘴咬住他的大臂里侧,那是人手臂上最柔软的地方,饶是他肌肉结实,也架不住我拼了命的一口,惨叫出声。我趁他臂力稍松,一矮身逃出他的魔爪,撒开腿往我们的马车方向跑,他似乎是见我并未到御前冲撞,也可能是着实痛得不轻,反正没再追上来为难。

    我一口气跑回马车,在行李箱里翻出了一小瓷瓶的云南白药,又往回奔,才到冲到一半,险些撞到人身上,我又急又气刚要爆粗口,抬头却看见是一脸煞白的十三阿哥和一左一右搀着他的十四阿哥和成福,所有的急和气顿时化作说不出的后怕,随着眼泪夺眶而出。

    “怎么哭了?我这不好好的嘛。”十三阿哥血色尽褪的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他不说这话还好,他一说,我就再也控制不住了,不管不顾地冲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脖子,边哭边只会重复一句话:“你可吓死我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

    十三阿哥无法,只能腾出一只手来抚着我的背,在我耳边柔声安慰道:“没事儿没事儿,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哭了,听话……”

    就这么哭了好一阵子,直到十四阿哥终于忍不住,哧哧笑出声来,而成福也憋笑憋得满脸通红,我才悻悻地撒开手,想起来要向十四阿哥道谢。

    十四阿哥笑着摆摆手:“不用了,可不用了,快把你十三爷扶回车上去好好歇着吧,方才皇上让他坐前头舒服些的马车,他也不坐,一心要回来坐这辆行李车,看来太子爷猜的不错,车再破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车里的人,哈哈……”他说罢,大笑着离开。

    我想我的脸一定比成福的还红,可丢人的事儿是我自己做的,旁人的嘴我也管不住,还能怪谁呢?于是我就当没听见,和成福一起将十三阿哥扶回车上。成福原也想跟着坐车,说两人一起照顾更周到些,不料却被十三阿哥一口回绝,成福再坚持,干脆被一脚踢了出去。

    我瞧着好笑,将浸过酒的帕子拧干敷在他右脚外侧的踝骨上,说:“我的爷,脚不疼了?还有精神踹人?”

    十三阿哥立马捂着肩膀哼哼起来:“疼,脚疼,这儿更疼。”

    刚才只听成福说他是被刀划伤,却不知伤口大小深浅,此时见他皱着眉头喊疼,我便赶紧去解他的纽襻,想看看他的伤情,谁知他却往后一躲,神色暧昧地咬着嘴唇,小声地说:“干,干嘛解人家衣服,人家伤在胳膊肘……”说完还垂下眼睫,做出一副被轻薄了的模样。

    “可你明明捂着肩膀说疼的……”话说到一半,我才看见他含在眼里的阴谋得逞的黠笑,方知自己被戏耍了。“十三爷!”我又羞又恼,可偏又舍不得跟伤员置气,便一屁股坐到对面去,默默地整理方才找药时翻乱的箱子,不和他说话,反正太医处理过,那伤口当是无碍的。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耳边有热乎乎的气息萦绕,丝丝缕缕如猫爪儿般轻划过心尖,不觉脸上又泛起潮热,喉头也有些发干。我错开一点,故意绷起脸说:“爷请那边儿躺着去,再磕着碰着,奴才罪过就大了。”

    十三阿哥却不肯罢休,影子般随着我挪动,在车厢总共不过五尺见方的空间里,他很快就把我逼到了犄角,抬起双臂,支撑起一个仅可咫尺相对的距离。空气似乎瞬间安静了下来,我听不见车轮声、马蹄声,只能听得见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和他粗重的呼吸声。我咽了口唾沫,指了指他受伤的左臂,小声说:“让奴才看看您的伤,太医给开方子了吗?要不要熬药……”

    “不用,皮外伤,按时换药就行。”他语气却出乎意料的柔和。

    “可,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您的脸都没血色儿了,要不要服些补血的药丸?”

    “不碍的,你的脸都快滴出血来了,平衡平衡就好了。”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什么叫“平衡平衡就好”的时候,嘴唇已经被另一双火热的唇瓣密密地封住,那温度一寸寸地传递过来,微凉的津液在唇隙间交流,盘桓在鼻端的气息新鲜而有些令人兴奋。我像被摄了魂一般,一动不动地由他吻着,而全身的感官却都不由自主地活跃起来,捕捉着这一刻的奇妙感受,叫嚣着心底翻涌的快乐。

    什么都不必言说,他了解了我方才的紧张和恐惧,我感受到他在刀刃划破皮肉那一刻的牵挂和不舍,足矣。我阖上眼,拉下他的手握在自己手里,我想用行动告诉他,那天在书房争执时他未明说的意思我都懂,因为我的心,和他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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