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仿佛行走在一条很长的隧道,周围漆黑一片,在尽头处有一个声音召唤着我:走过来,过来就感觉不到痛了。我开始加速,拼命地跑,只想摆脱浑身上下无所不在的疼痛,可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能抵达,而我的体力已经消磨殆尽……

    “啊——”不知是谁在我的痛处狠狠拍了一掌,惨叫声冲出我已经无力咬合的齿关。疼痛是种奇妙的感觉,它既能让人晕厥,又能让人苏醒。突如其来的剧痛之下,我慢慢醒来,睁眼正看见一张铁青的脸,其上一双圆目怒瞪,血红血红的,似要吃人的豺狼。

    “别吃我……我,不好吃……”我试图缩进被子里,可刚一动,就感到钻心的疼,立时僵住,等待痛感过去。

    “别乱动!”“红眼狼”低喝道,随即将一粒圆溜溜的东西塞进我嘴里,命令道:“咽下去!”

    我依言吞咽,那东西滚过舌根时泛起恶苦,口腔本能地一阵收缩,作势就要将那不适感呕出来,却不期然有一只大手捂住我的嘴,另一只手捏住我的下巴往后一仰,那粒苦丸连同满口苦水就一起滑进喉咙。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我被呛得够呛,剧烈咳嗽起来。就在此时,刚刚粗鲁蛮横的那双手突然变得温柔,小心翼翼地将我被汗水粘在脸上的发丝拈起,五指成梳一下下轻轻按摩我的头皮。倦意就在这轻柔的抚触中渐渐晕开,送我进入沉沉梦乡。

    再醒来时,“红眼狼”已经不见踪影,入眼的是一张好看到我言语匮乏无以形容的容颜,粉黛桃腮上挂着沁人心脾的笑容,水果酒一般令人陶醉,拂袖漫出怡人香气,行动杳似圣境仙灵。见我定定地看她,那“仙子”莞尔一笑,从旁边侍女手中接过一只冰瓷小碗,兰气轻呵,试着那碗中黢黑的液体不烫了,方舀起一勺递到我嘴边来,柔声道:“大夫说等你醒来就把这药喝了,所以我一直叫人备着,现下可算醒了,来,阿虞,先把药喝了。”说话间便有小丫头来将我扶起,又在我身后垫了两个鹅绒软枕才放我靠下。

    我尚有些混沌,不知眼前佳人是谁,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碗里装的是什么药,但似乎美人喂药,情理难拒,我竟顺从地将那一碗喝光,才讷讷地问:“不知夫人是……”

    方才端药碗的侍女笑道:“福晋您瞧,这丫头还懵懂着,怪不得不叫苦,奴才这蜜饯也白预备了。”

    美人佯嗔道:“环儿休闹!”又取了装蜜饯的小碟儿递给我,说:“快吃点儿蜜饯解解苦。这儿是九阿哥府,我是九福晋,那日九爷带你回来时,你浑身是血,看得人揪心,吃下药后一睡就是二十个时辰,我差点儿以为你……醒来就好,你且安心在此调养,九爷跟四哥那头儿说好了,你不用回四贝勒府了。”

    我的记忆这才开始解冻,水滴答滴答地落下,心一寸一寸地冰冷。是了,那天四福晋和章晋联手将我送到鬼门关前,我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孰料能得九阿哥所救?可是……怎么会是九阿哥?

    环儿的话及时解了我的困惑:“是啊,要不是那天九爷亲自去四贝勒府送年庆回礼,你这条小命啊……平日里瞧着四福晋是个极宽厚的人,却不想也有狠戾的时候,你究竟犯了什么错,惹得四福晋发那么大的火儿?”

    我干笑两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环儿似没听懂,九福晋却已明了,想来我的来路遭遇她也从九阿哥那儿了解了十之八九,她握住我放在被子外的一只手,安慰道:“既出来了,就别多想了,人生在世哪有不受委屈的?你的伤虽未及筋骨,可好几板子都落在后腰,大夫说于肾脏多少有损,切忌哀伤郁结,所以你得静心将养,可不许再给自己添恼了,知道吗?”

    我重重点头,“是,奴才有伤在身不便行礼,九爷和福晋的救命之恩奴才铭感于心,有朝一日若要奴才舍命报答,奴才也别无二话。”

    九福晋笑说:“可别说这样的话儿,不至于的。再睡会儿吧,天黑前十三阿哥又要来的,到时候再叫醒你。”

    我疑道:“又来?十三爷他……来过?”

    九福晋道:“岂止来过,几乎日日都来,一个年都没过好。”说着,俏皮地将杏眼一眨,“所以啊,我哪敢不上心?只怕少了一两肉,回头惹十三弟伤心呢。”

    我脸颊滚烫,拉起被子遮住了头。我想她们一定是误会了什么,十三阿哥并没有那么在意我,他的关切许是出于对生命的怜悯,又许是因为我们都是没娘疼的可怜人。而我也不值得谁为我掏心掏肺,我从未如嘴上说的那般忠心护主,我那点子一心一意,尽都给了每月那二两银子。

    黄昏时分,十三阿哥果然来了,九福晋亲自来叫醒我,然后将所有人都带出房去,只留我和十三阿哥单独相处。我为她的用心哭笑不得,不知十三阿哥究竟说了什么,才让她对我另眼相看。我很想当面问清楚,可当真面对那一张纯良无辜的脸时,一切质疑就如遇见阳光的云,不由自主地蒸腾消散了。

    十三阿哥侧身坐在床边,眉头紧锁,一脸忧色,声儿也带着些许颤音:“伤处还那么疼吗?”

    我说:“不疼了,大夫开的止疼药很好用,睡着睡着就不疼了。劳十三爷忧心,是奴才的不是。”

    “怎能怪你?这件事是四嫂做得过分了,四哥也训斥了四嫂。”

    我登时紧张起来,因为我引发四贝勒的家庭矛盾,这等罪过我如何担待得了?于是忙说:“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惹四福晋不舒心,四福晋才责罚的,果真如您所言,奴才可就真的罪不可恕了!”

    十三阿哥道:“你别忙着派自己的错处,四哥家规严,不仅是对下人,对主子也是一样的,这回明摆着是那两个婢子和章晋诬赖你,四嫂偏听偏信让你受了委屈,你何错之有?章晋那样的刁奴,也该给他个警醒,让他明白什么叫安分守己。”

    我问:“那小芸呢?爷如何处置她了?”

    “你还惦记着她?章晋好歹是四哥府上的老人了,平时也将府中各事料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功劳亦有苦劳,仗着这些才勉强保下性命,那两个丫头不想着如何伺候好主子,反一门心思用在害人上,四哥怎会姑息?我也断不敢将那等祸害留在府里,等她带害别人。”

    我惊诧得半天回不过神,听这话,那两个丫头竟是……被处死了?就算有错,亦非主谋,她们有多少身不由己,大概也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只是如今,再无辩驳的机会了……不知道四贝勒赐了她们怎样的死法,是否也与我一般,被捆在条凳上挣扎不得,用铁头木杖活活打到断气……

    我深吸一口气,忍住泪意,道:“这便又是我作下的孽了,好好的两条人命……她们还那么年轻……”

    十三阿哥有些无奈地笑道:“你的心也太软了,良善得发傻,你可懂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

    “奴才还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自嘲地笑笑:“我以善心待人,十个人中总有一人愿以同样的善心待我,可若我待人以恶,那么还会有人愿意与我为善呢?十三爷,奴才和您不同,您生来尊贵,有人愿意讨好于您,也有人蓄意对您不利,是以您无需过分坦诚,反要处处设防、时时小心才是;可奴才顶着一条贱命几次涉险,就如蝼蚁,任谁稍一落脚便能踩死,哪怕在您这儿不足挂齿的章晋,也能在一掌翻覆间置我于死地,您说让奴才怎么防?怎么当心?就算无人屑于要我性命,一阵风起,再落何处,都不是我能左右的。”

    一番言尽,我已泪眼朦胧,十三阿哥眼中也泛着点点晶莹,这让我十分欣慰,生死杀伐于他而言或许早已见惯,但他至今仍保有一丝对苍生的悲悯,确已属难能可贵了。

    “你放心,今后跟着我,不会再有人能肆意轻贱于你。”

    我抹去眼泪,打趣道:“十三爷是得道之人,奴才便是升天之鸡犬了。”

    十三阿哥“扑哧”一笑,指着我道:“小妮子嘴不饶人!听你言语,像是读过书的,都读过什么?可会写字吗?”

    我暗自想,可是读过好些书呢,从幼儿园到研究生,别说书,恐怕做过的试卷摞起来都比我高了,可要说写字,我对那毛笔好像真没办法……我摇头,“小时候饭都吃不饱,哪儿有闲钱念书,不过听隔壁私塾读书,记住几句罢了,勉强认得几个字,写就不会了。”

    “听都能听会,你也算得聪明,想来是块读书的料,以后得空了,我教你读书写字,我的字儿可是不赖,皇阿玛和法海师父都称赞得很呢!”

    乍听之下,我以为是自己耳错,便问:“爷刚说什么师父?”

    十三阿哥不明所以,“法海师父啊,他是康熙三十三年的进士,虽非名学鸿儒,却着实是饱学之士,教导我和十四弟也……”

    他话没说完,我已笑得前仰后合,说不出话来,他好奇地问我为何发笑,我却只能捂着肚子蹦出几个字来:“法……海……哈哈……白,娘子……许,许仙……哈哈……”

    十三阿哥怔了怔,随即也大笑起来,那笑声似有无穷的感染力,让我由内而外被纯粹的快乐包裹。

    快乐也许并不难,就像十三阿哥说跟我一起玩比他一个人时高兴一样,跟他在一起,哪怕只是一个并不高明的笑料,也能让笑声持久不退,这大概与高贵和低贱无关,只在于是否遇到了投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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