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门

    我慢慢睁开眼睛,被强光晃得对不上焦距,正摇摇晃晃想要站起,忽听得前面传来一声娇喝:“酒醉晚归成何体统?!还不快跪下!”

    我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弯下膝盖,不料头一沉,跪没跪成,反倒侧着栽倒在地,晕晕乎乎的辨不清身在何方。随即听到十三阿哥的声音:“四哥,四嫂,这不怪阿虞,是我兴致来了,拉着他贪饮了几杯,孰知他竟如此不胜酒力,其实也没喝多少,就……”

    “十三弟,你休要回护她,你可知道她的身世来历?”说话的似乎还是方才那个叫我跪下的女声。

    “他是九哥送给为弟的小厮,无父无母,养母亦早逝,是个可怜人罢了。”

    “可怜人?那么你可知她是女扮男装?若是好人家的姑娘,怎会扮成男装混进你府中做你的贴身小厮?这丫头打的什么主意,须得好好审过才行!”

    我闻言一激灵,酒意散了大半,忙从地上爬起来,这才看清现下所在是四贝勒府的一间耳房,四阿哥和四福晋正襟危坐,苏培盛和管家章晋侍立一旁,十三阿哥站在我旁边,而我像一滩烂泥一般堆缩在地上。但我现在已经顾不上自己形象好与不好,刚才那女声想必来自四福晋,她是如何知道我女扮男装的?她若知道,那坐在她右首的四阿哥……我倒吸凉气,酒算是彻底醒干净了,赶紧伏跪下去,身上止不住地哆嗦,心里迅速地盘算着该如何说明原委,才能既保住小命,又不把九阿哥甚至十三阿哥牵扯进来。

    “哦,呵呵……”十三阿哥笑了笑,继续说:“为弟正想找个时机向四哥四嫂禀明此事呢,阿虞是女子,这个为弟知道。”

    “你知道?”这个答案显然大出四福晋所料,也着实让我惊了一惊,我不敢抬头去看各人表情,也不知十三阿哥会如何解释,但身上的颤抖因着“知道“二字渐渐平息,心中也不如先前那般忐忑。

    “四哥,四嫂,阿虞已同我如实说了,养母死后,她不得不出来做工自谋生路,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难免有诸般不便,她是万不得已才改扮男装的,至于到我府第当差……”十三阿哥顿了顿,我身上登时“呼啦”冒了一层冷汗,才想接下他的话,又听他说:“想必也是误打误撞,见九哥给的银子多,又比之前做的工清闲,便忙不迭地来了。为弟猜想,九哥也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呢。”

    我几句醉话竟然都被他听进去了,还圆得极好没有丝毫偏差!如此聪明又仗义,实在不枉我诚心诚意地待他。然不知四福晋信也不信,只听她转而问我:“阿虞,你自己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讲清楚,当然,九阿哥雇我来的真正目的是万万不能说的,不仅那些不能说,连他和十三府的章伯知道我是女子也不能说,想来若是四阿哥着人去问,他们也自会守口如瓶。

    听我说完,四福晋好像要说什么,四阿哥抬手将她话头打断,问道:“老十三,她这一身酒气是怎么回事?”话是问向十三阿哥的,眼睛却盯着我,让我不禁又矮下一分,抖了三抖。

    十三阿哥笑着答道:“方才弟弟说是兴之所至并非虚言,但另有一层,她也瞒了这许多时日,怎能不小施惩罚?是以弟弟便罚了她几杯酒,没想她那般不济事,一嗉子不到就滑桌底儿了,还得是我送她回来,也不知是我罚了她还是她罚了我。”

    四福晋冷笑道:“哼,十三弟还真是宽心肠,这奴才欺瞒主子、居心叵测,就这么放过了?”

    十三阿哥反问:“那依四嫂该如何处置啊?”

    “总该问问清楚才是,否则哪日她真做出什么有损于十三弟之事,可叫你四哥和九哥如何心安?”

    “四嫂所言有理,但古人云‘无心过,是为错;有心过,是为恶’,阿虞之过乃是迫于生计无奈,当属无心之错,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四嫂又何必跟她一个小丫头计较。”

    “你……”

    “好了,”四阿哥出声打断二人的你来我去的争执,“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十三弟的家事,年后十三弟就要离宫分府了,他自己府上的人由他做主便是。”而后又让人送四福晋回屋,让苏培盛把我带下去,最后单独留下了十三阿哥。

    我边往外走边回头,连句谢都没来得及对十三阿哥道出,也不知他会不会再挨四阿哥训斥。苏培盛从旁催促道:“快走吧,还想挨骂不成?”

    我赶紧跟上,走到僻静处才敢试探着问:“谙达,今儿这事儿……福晋是如何知道的?”

    苏培盛叹了一口气,看了我半晌,才摇头道:“从今往后,你做任何事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俗话说‘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有些人,是招惹不得的。你我好歹师徒一场,你在这府里想也呆不上几个月了,这段时日,你的活儿谙达会让人替你担待,你就管在书房伺候笔墨,其他什么也不要管,能少出门就少出门,躲过这一时便也好了。谙达只能言尽于此,剩下的只有靠你自个儿当心了。”

    当日没能从苏培盛口中探明缘由,之后几日我便找各种机会打听那晚到底是谁出卖了我,然而能在近前伺候的奴才们,从属章晋的那伙人自然不会告诉我,归苏培盛管的这一拨又都受苏谙达之命个个一问三不知。无论我开门见山地问,还是旁敲侧击地打听,都无果而归,时间长了,我的心也淡了,管他是谁呢,反正十三阿哥也快搬进新府了,到时候我必定是要拨回去的,回到那一亩三分地儿上,就再也不用过这么担惊受怕的日子了,这段时间且如苏培盛所言,能躲则躲,总不见得我不下海,鲨鱼还上岸咬我一口吧?

    然而残酷的事实再一次给了我血淋淋的教训,它让我意识到,环俟在我周围的不是鲨鱼而是巨鳄,不仅杀伤力强而且还是两栖动物,我不下水,它们就上岸,认准了我逃得过一次却逃不过每一次,总有能叨住我的要害,一口将我毙命的时候。

    “反动派”们的第二次反扑来势凶猛,让我措不及防。戏码是老掉牙的,但是所谓“招不在新,管用就行”,千锤百炼的老办法就像传世的武学、祖辈的古方,真(和谐)好使!

    过年前一天,四福晋在她房中不甚亲切地接见了我,陪同的还有侧福晋李氏,奇怪的是章晋也在,他身后还站着两个小丫鬟,其中一个是四贝勒府上专司洒扫的,另一个却是十三阿哥府上的。

    许是见我看那丫头,四福晋问道:“你认得她吗?”

    我忙跪下答话:“是,奴才认得,她是在十三阿哥府当差的小芸。”

    四福晋道:“这便容易了。小芸,你可认得这个人呐?”

    小芸瑟缩道:“是,奴婢认得……就是她偷了奴婢的衣裳和一盒胭脂。”

    我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时又听另一个丫头说:“福晋赏给奴婢的金钗和侧福晋年下赏的一对金镯子,也必是她拿去了。”说完竟嘤嘤哭了起来。

    戏演到此处我就明白了,一个栽赃,一个举证,接下来是不是就该搜屋子了?按规律来说,这一搜之下必然能搜出些什么,因为那是道具和置景部门一早放进去的。我抬眼环视一周,如此拙劣的戏码,他们也不怕没有收视率!此时我倒是很想知道,今日这一出的编剧和导演,四福晋和章晋是怎么分工的?

    事已至此,若不辩白两句,戏就唱不下去了吧?于是我配合地开口:“四福晋叫奴才来,是想听奴才招认确实偷了二位姑娘的东西吧?可奴才恐怕要让福晋失望了,这等下作不堪的事情,奴才没做过,也永远不会做。”

    李氏抿了口茶,看热闹似地说:“阿虞啊,做就做了,咱们福晋心慈,又不会为难于你,别嘴硬,还是早早认错为好。”

    四福晋冷冷一笑,道:“妹妹这话儿就不对了,旁的事或可饶,这手脚不干净的毛病,非要打断她的手才能知道厉害!”

    一听这话,我的火也被拱了起来,挺直腰背直视四福晋说:“就算打死奴才,没做过的事奴才也不会认的!这件事摆明了是有人陷害,奴才只有一双眼、一张嘴,看不周全也辩不明白,况且若他人有心栽赃,奴才的屋里此时也早有人将赃物布置妥当了,人证物证俱在,福晋大可认定奴才有罪,至于奴才这份口供,抵死也不会招的!”

    四福晋一拍桌子,厉声呵斥:“放肆的东西!欺瞒主上、盗窃财物,如今又以下犯上,逐条罪责算下来,打死你也不为过!”

    李氏不忘煽风点火:“好个口舌伶俐的丫头,只可惜啊,用的不是地方。听我的话早认错不就结了,非要把自个儿往死路上逼。可是姐姐,这丫头是十三阿哥府上的,要不要……”

    “管她是谁府上的,如今身在四贝勒府,就得守这里的规矩!如此满嘴谎话、不干不净的奴才,放在哪里都是祸害,十三弟怜香惜玉,我今日便替他好好管教管教这贱骨头!来人,给我打!打到她招认为止!”

    四阿哥进宫未归,苏培盛跟在他身边自然也不在府中。十三阿哥没有千里眼顺风耳,看不见我被押上条凳的狼狈相,听不见板子招呼在我肉上“啪啪”的闷响。这回板子躲不过,小命也悬了……

    章晋做人含糊,打人却毫不含糊,许是为了讨四福晋的好,他亲自将我手脚绑在凳上,然后死死按住我的头,招呼两个举着巴掌宽、寸许厚木板的壮汉开打。我低估了那板子的重量,也低估了它们的质地,就落在身上的感觉而言,绝非单纯的木质,板头处想是包了一层金属,使其变得更硬、更重,挨一下便能红肿,十几下之后必然皮开肉绽了。章晋双手按着我,嘴里不忘质问:“说!偷没偷东西?快说!”

    我的嘴已经被压变了形,嗓子也被他一指卡住,且身上痛得厉害,张口只能发出单音节的惨叫声,哪里还说得出别的话?这也让我彻底明白过来,他们并非是要让我招认,目的也不是要打一打我,而是要打死我。只要我死了,对十三阿哥、四阿哥就没有什么不好交代的了,四福晋所担心的我的“别有用心”,以及章晋看我所有不顺眼,也尽可勾销了。

    我咬紧牙关,牙龈渐渐酸痛直至麻木,就算必死,也不能让这些人称心遂意,他们想听我呼痛求饶,我偏一声不吭,死便死吧,但生命最后的尊严,决不可失去。我这如草芥般不值一提的性命,是留是去或许早就不由我自己做主,只是遗憾,我还没来得及告诉十三阿哥我名字的典故,还没问过他生日是哪天,也没机会对他的仗义维护好好道一句谢……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居然星星点点想的都是十三阿哥,只是不知道,我去后,他会否也如斯惦念我?大概,也没有机会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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