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白

    九阿哥把我扔出家门这件事我很没有放在心上,这宽大的心胸和高尚的品格令我自己都十分敬佩,而九阿哥也没食言,果然挑了个好日子将十三阿哥带到了四贝勒府。

    正是腊月初八这日,我从厨房领了腊八粥回来,便看见那兄弟三个坐在一处吃茶聊天,见我进来,十三阿哥显得非常高兴,起身凑上来打开我手里的食盒,深吸了一口气,笑说:“这粥好香啊!”转头对四阿哥说:“四哥府上换厨子了?”

    四阿哥不解道:“这倒没听你四嫂提起过,阿虞,怎么回事?”

    我赶忙解释:“回爷的话儿,奴才去的时候正赶上外头送肉蛋蔬菜进来,厨子老王带人张罗着验收东西,便让奴才帮着看火,奴才见灶台上放着不少好东西,便挑那些性温益补的加进粥去,是以熬出的味道与王头儿的略有不同。”

    四阿哥道:“老王越发没规矩了,连各司其职的道理也不懂么!”

    十三阿哥已经盛出一碗来,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赞道:“嗯!确实好吃,比老王熬的更香甜润滑。”说着朝我挤了挤眼睛,“阿虞,还不快给四爷和九爷盛上?”

    我依言照做,端给四阿哥时见他有几分犹豫,便又说:“这粥煮好后王头儿亲口尝过,觉得没问题才分给各屋的,四爷若不放心,可让苏谙达来再验。”

    九阿哥自己端起另一碗来吃了一口,笑着对四阿哥说:“为弟替四哥尝过了,四哥尽可安心。”

    这一句话说得谦和,不知落在四阿哥耳朵里会不会别有深意,我才懒得管他二人用眼神交流了什么,因为十三阿哥已经吃完一碗,又将碗推给我,向食盒努努嘴,表示还要。这让我心情大好,忙又盛满递给他,又将方才被遗忘的佐粥小菜一样样拿出来,布了一小碟在旁端着伺候。

    “啧啧啧,四哥你瞧瞧,这到底是谁的奴才向着谁,咱俩粥喝完了都没人给盛,十三弟那儿却连小菜儿都有人精心搛了仔细捧着。”九阿哥看着我和十三阿哥,打趣道。

    四阿哥也拿眼睃着我俩,徐徐说道:“到底是外头买来的奴才,不比从小跟在身边儿的,看来苏培盛这些日子没白教导,如今还算得细心周到。”

    十三阿哥被两个哥哥调侃,脸颊微微泛红,从我端着的小碟里把菜都扒拉进粥碗,埋头吃了起来。我看得快流出口水来,娇羞的少年哟,让姐姐怎能不爱?我放下碟子,躬身道:“四爷和九爷都嘱咐过奴才一定要照顾好十三爷,要忠于自己的主子,奴才莫敢忘怀,伺候好十三爷是奴才的本分,万万不敢有半分疏漏。”

    九阿哥笑着摆手,“得得得,别在这儿表忠心了,你十三爷难得出宫一趟,今儿万寿寺有庙会,你陪十三爷去散散心,记住,小心伺候,酉时就回来。”

    十三阿哥从粥碗里抬起脸,却是询向四阿哥,目光中的期待不言而喻。四阿哥眼风扫过他的弟弟们,最后落在我身上,半是叮嘱半是威胁道:“出去不可张扬,不可与人争执,人多的地方不许去,水边涯边不许去,上柱香就罢了,莫与生人交谈,酉时一刻前必须回来……”四阿哥唠叨起没完,我忍不住低头偷笑,在后面拽了拽十三阿哥的衣摆,他一脸认真地听着,但笑肌不由自主的抖动已经出卖了他。好不容易挨到四阿哥训导完毕,我俩逃也似的出府,直走出胡同,才舒了口气,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我揉着肚子压低声音问他:“十三爷,想不想甩掉那些‘尾巴’?”

    他一怔,“尾巴?”

    “是呀,您以为四爷这么容易放咱们出来?喏——”我往四贝勒府大门方向瞄了一眼,果然还有没藏干净的布鞋头打墙拐角露出来。

    十三阿哥会意,放低声音问道:“怎么甩?”

    我得意地笑笑,示意他原地等着,自己大摇大摆地朝墙角走去,不消片刻又走了回来,掸了掸手,说:“成了!”

    十三阿哥好奇道:“这就成了?你做了什么?”

    “俗话说‘有钱能使鬼推磨’,给银子就行了呗。”

    “这么简单?他们不会前脚收了你的银子后脚又悄悄跟上?”

    “自然不只是银子,在一起当差这么久,谁还没点儿把柄落在别人手上啊,我出钱请他们喝酒,答应回来时去叫他们一声好让他们能交差,让他们不许跟着,否则我就把他们背后议论主子的话都告诉苏谙达去!”

    十三阿哥失笑:“这可不是君子之举。”

    我满不在乎:“谁说要做君子了?这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

    他眨眨眼,故作神秘地说:“那我的常胜将军,‘尾巴’既然甩掉了,不如咱们去玩点儿好玩的?”

    我诧异:“咦?不去庙会了?”

    他摇头:“庙会有什么好逛的,一年年还不都一样,跟爷走,爷带你吃香的喝辣的去!”

    跟着十三阿哥京城一日游,我才发现自己是只井底蛙,同时也发现之前一直看错了他,心目中那个纯情小正太的形象一点点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十足十的风流大少做派,哪家掌柜有私藏好酒,谁家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哪间赌坊赢算高,谁又从江南买了才开脸的小旦,他竟无一不晓,且随到一处都有熟人招呼寒暄,别人喝不着的藏酒十三爷要必有,托病不见客的姑娘听说十三爷来了也抱着琵琶婉转唱上一曲……我一路走来一路目瞪口呆,一边享受着VIP贵宾待遇一边暗自腹诽:这哪里像不常出宫的样子,也不知是被谁给带坏了!

    我明白今天能跟十三阿哥单独出来,是九爷一力促成的,是以心里也时刻惦记着找个合适的机会跟他说正事,奈何一天下来也没找到独处的机会,且看他心情极好,也不忍心说出来招他烦恼。于是搁在嘴边的话就这么含着,咽也不是、吐也不是,直到日影西斜,就快到四阿哥规定的回家时间了,我才痛下决心,要把该说的话说清楚。

    “爷,现在是申时了,要不咱在外头吃了饭再回去?”

    “呵,出来玩儿一趟心野了吧?不想回家了吧?”

    “嘿嘿,跟在十三爷身边儿自在些不是?您可不知道四爷平时那脸……”我说着,做了打冷颤的动作。

    “哈哈!你这不也是在背后说主子坏话?我可捏住你的小辫子了。”

    “奴才本来就是十三爷的奴才,奴才自认跟十三爷一条心才把心里话告诉爷的,奴才也信您不会去四爷跟前儿打小报告的,因为那不是君子之为。”

    十三阿哥拍了怕我的帽子,笑道:“猴精儿,学会拿爷的话堵爷的嘴了?好!念在你一片忠心的份儿上,爷就再带你去个好地儿,给你解解馋虫。”

    没想到他所说的好去处竟是我之前打工的那家小馆子,见我在门口踟蹰,十三阿哥过来拉了我一把,“你别看这儿地方不大,水晶肘子、松鼠鱼都做得极好,掌柜自己酿的酒也别有一番滋味,你尝尝就知道了。”

    我机械地跟着往里走,无视我旧时老板那错愕的表情,直走到最靠里的一张桌子坐下,掌柜的早把下巴推回原位,摆出他招牌式的笑容,边倒茶边问十三爷今儿吃点儿什么?十三阿哥也不看菜牌,随口报了几个菜名,让先把酒上一坛来。我心中纳闷儿,他什么时候跟这儿怎么熟了?怎么我当小二的时候一次也没见到过?

    酒坛上来,我先舀出一壶放在酒嗉子里温着,待得不那么凉了,才给十三阿哥和自己分别斟了一杯,然后举杯道:“谢十三爷带奴才去了那么多好吃好玩的地儿,奴才祝十三爷早日搬进新府,也好早点儿把奴才调回去。”

    十三阿哥哈哈一笑,与我碰了杯,“你这点儿小心思爷算是知道了,等着吧,左不过年后几个月了。”

    我仰头喝下酒,果然还是掌柜的拿几种酒底子勾兑的,什么自酿的好酒,也就骗骗这些喝惯好酒的大爷们吧。虽说非好,但到底是酒,我找着由头敬了十三阿哥几杯,不觉已有三分醉意,胃里暖烘烘的,眼前晕陶陶的,酒壮怂人胆,大抵说的就是这个状态,酒半酣时,我存了些胆量,十三阿哥大概也不会介意听个故事,此时不说更待何时?“十三……”我正启唇欲语,十三阿哥却在我之前开口:“我……也盼着从宫里搬出来。”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而十三阿哥似乎也并不在乎我应与不应,自顾自继续道:“三年了,额涅不在已经三年了……”我的心蓦地跳漏了一拍,恍然明白中秋那夜,他为何梦呓中仍絮絮唤着“额涅”。

    我为他续酒,问:“十三爷可有亲生手足?”

    他点点头,“十三格格和十五格格乃我一母同胞的妹妹,可平素也不能常见。”

    我有意引他避开伤感的话题,另问道:“您平时在宫里都做什么?”

    “上书房,做功课,习武练骑射,听皇阿玛教训,唔,就这些了。”

    “每日如此?那岂不是很无聊?”

    “所以我才假借来找四哥的名义自己溜出来满京城介闲逛啊。”

    我拊掌大笑:“哈哈!十三爷也有小辫子揪在我手里了呢!”

    十三阿哥却不笑,而是拄着头看我,眸子闪闪发亮,“阿虞,跟你一起玩儿特别高兴,比我一个人的时候高兴。”

    我脸上倏地发起烫来,不知是上了酒劲儿还是怎的,略略别开头,说:“原来十三爷是感觉孤单了,那……应该早些大婚,娶几位福晋陪着您解闷儿啊。”

    “那如何能一样……”他的脸也有些微红,如早上在四阿哥书房中一般。

    我忍不住又问:“十三爷喜欢什么样的姑娘?是纤纤淑女还是风情媚娘?”见他腼腆的模样,我不禁玩心大起,凑近他问道:“奴才就喜欢方才揽月楼里唱曲儿的那个醇儿姑娘,清丽又不失味道……十三爷呢?”我“咯咯”地笑,做女子声音道:“若我是个姑娘,十三爷会喜欢吗?”

    十三阿哥闹了个大红脸,从我手里夺下酒杯,嗔道:“喝醉了什么都敢说!你这幅样子回去定有好一顿板子吃了。”

    我确实有些头昏脑胀,却觉得心里跟明镜似的,索性抓起酒嗉子将满满一壶酒灌进肚肠,然后打了个酒嗝,笑容和舌头就都有些不受控制了,“我,我从小就,没爹没娘,养娘也,也掉下山崖摔死了……以女儿身示人,不知遭了,遭了多少欺侮,扮起男人来,倒,倒少了,好些,麻烦……呵呵……我不敢跟,跟四爷说,只,只想告诉您,我……我……”我明明觉得自己尚算清醒,却不知为何舌头打结,双腿发软,最要紧的那句话没说出口不说,还极不争气地攀住了十三阿哥的脖子,由他从地上将我拔起来,扛在肩头。

    可恨我始终没晕得彻底,迷迷糊糊间感觉被十三阿哥放上马背,颠簸了好久,又从马背上被拎下来,径直走进一处灯火通明的所在。我慢慢睁开眼睛,被强光晃得对不上焦距,正摇摇晃晃想要站起,忽听得前面传来一声娇喝:“酒醉晚归成何体统?!还不快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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