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九阿哥一句话,我就成了十三阿哥府里一名使唤奴才,或许依他的意思,我该扮演的角色是他布在十三阿哥身边的眼线。对于这个身份,他起初表达得很隐讳,不知为什么,他似乎认定我是个聪明人,应该一点就透的,可他循循善诱地启发了半个时辰,我仍是云里雾里,一副缺心眼的模样,最后还是十阿哥看不下去了,直截了当地把他们的本意告诉了我,末了还恨铁不成钢地长叹一声,问九阿哥:九哥,要不咱换一个?九阿哥不愠不火地答了句:不换,他傻得正好。这一问一答,竟让我半天砸吧不出来是夸我呢还是损我?总之,我就这样被安排,不,应该说是安插在了即将竣工投入使用的十三阿哥府,开始了“间谍”生涯。

    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能见到如皇上的儿子这般地位尊贵的大人物,虽然按照小说的惯例,穿越到清朝的姑娘们都免不了要和一位甚至几位阿哥纠纠缠缠,直到生命的尽头,但就我穿越过来这几年蝼蚁般的生活来看,这种馅饼砸顶的好事压根轮不到我,谁成想兜兜转转还是躲不过被宿命这盆狗血淋个正着——在那样一间不起眼的小店里竟也能遇着皇子,还一遇就是俩;以那样糟糕的表现竟也能获得皇子的青睐,被赋予“眼线”这样高端的使命。事后想来,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其间还夹杂着些惴惴不安。

    时至如今,自我走上这个工作岗位,已有整整一年两个月又三天了,这段时间当中,我没接到过任何来自“上峰”的指示,每日里只做些打扫书房、修整花草之类的轻巧活计,每月定时从管家手里领银子,日子过得比过去不知滋润多少。如此知足常乐,当得感谢之前几年过过的苦日子,只有经历过衣难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才能体会到温饱无忧是多么难得的幸福。

    但我并不确定这样的幸福还能持续多久,且不论我尚未谋面的那位主子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单就我本身而言,这男装就快要扮不下去了,是年我已满十六岁,体征的发育已不是一条白布就能裹缠得住的,而且我也不愿意将半个脑袋剃光,这把年纪也不能像幼时那样胡乱剪一剪再用帽子遮上了事。这一年多来吃得好睡得好,个子蹿了不少,肉也长了些,整个人看上去不那么像难民了,加上皮肤还算白净,穿戴整齐时颇有些眉清目秀的味道,管家章伯甚至有意将他的小女儿说给我做媳妇,被我哼哼哈哈地岔过去几次,以为是我看不上他家闺女,便有些遗憾又很是理解地拍着我的肩膀说:看上哪家姑娘尽管告诉章伯,章伯给你做这个媒!如此热情周到,让我哭笑不得,虽然担心女扮男装欺骗九阿哥、十阿哥的事情败露之后还能不能保住这个饭碗、这颗脑袋,但也不愿意一直这样不男不女地尴尬下去。章伯对我男装的肯定,让我对自己的身材容貌产生了极大的质疑,就算还没发育好,也不至于这么雌雄莫辨吧?带着这一腔怨念,仗着一年多来攒下的好人缘,我陆陆续续从丫鬟们手里蹭来了衣裳头面、胭脂水粉,某一日趁着月黑风高,将自己反锁在屋里,悄悄地捯饬了起来。换上衣服、编好辫子,忽听见院子里有人声传来,由远及近,好不热闹,我好奇却不急着去看,眼下最吸引我的还是这些真正不含防腐剂的纯天然化妆品,刚拿起一只小瓷瓶,还没来得及仔细研究,就被一记砸门声吓得差点脱手摔在地上,边慌里慌张地将那些女儿家用的东西往抽屉里扒拉,边扬声问:“谁啊?”

    “是我,老章!”

    “啊……哦,章伯啊,有事儿吗?”我声音都跑了调,手忙脚乱地解着盘扣,可越着急手越不听使唤,紧靠上的一粒怎么都解不开,那边砸门声越发紧促起来。

    “这孩子,睡个觉还锁门,快起来,十三爷来了,赶紧出来伺候!”

    十……十三爷?这家伙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挑这么个时候来?我心里一急,脱口便问:“九爷、十爷也来了吗?”

    章伯明显一愣,“没有啊……哎呀你就别问不相干的了,快点儿出来伺候着吧。”

    听闻那两位爷不在,我顿时松了口气,也不跟那颗扣子较劲儿了,索性将已经解开的几颗一一系好,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看着没有什么不妥,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大大方方地打开了门。

    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忘记章伯见到我的那一刻,手还保持着要砸门的姿势举在半空,瞳孔放大、下巴脱臼的样子,他的第一反应,要么就是以为我在房里藏了姑娘,要么就觉得我是个异装癖,会在月圆之夜化成女装……我没给他分析判断的时间,拉着他就往人声嘈杂的地方去,一边询问着情况,这才知道原来这府上的正主是在中秋宫宴之后又跟着几个哥哥出去喝了一轮,这会儿已经醉得人事不省了,可宫门已经下钥是回不去的,随行的小厮便把他送到这处尚未启用的宅子来了。按说这宅子迟早都是他的,来住一宿也无妨,可毕竟他的皇帝老爹还没正式下旨赐给他,如此贸然前来,恐怕不是那么说得过去的事情,然而这些并非我能操的了心的,主子有命,奴才听命,我既是名义上预备给十三阿哥贴身伺候的奴才,就不能在这样的时候袖手旁观,因此顾不得认识我的人诧异的目光和不认识我的人好奇的打量,我从那几个同样喝得醉醺醺的小厮手里接过十三阿哥,和章伯一起架着他把他送回屋里,便开始忙着为他宽衣脱鞋、打水擦脸,那些跟着他一起来的随从,自有章伯他们去招呼。

    一时嘈杂散去,室内只剩下我和那个半醉半醒的人,他仰躺在床上,先前脸颊的红雾散尽,露出白皙光洁的皮肤,衬得眉形工整、睫毛浓密、嘴唇饱满红嫩,忒有种惹人犯罪的诱惑力。我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手下的动作不觉也轻柔了几分。替他擦过身,拉过被子想要给他盖上,冷不防被他一把抓住手,紧紧地攥着,挣也挣不开,他手心滚烫,烙铁一般灼烧着我的手,那温度似乎顺着经络蔓延,渗进心里,传到脸上,直教人耳根发热。在我满心湖的水被烧干之前,他的一句低喃将那丛火苗熄灭,第一次我没听清,以为他要水喝,便俯下--身子贴近些,过了好一会子才又听见一声,这次听得真真切切,他说的是——额涅。

    额涅……他在睡梦中轻声呼唤着母亲,是什么让一个十多岁的大男孩在梦里还这样不安地想念着母亲,我此时无从知晓,但这一声声细碎的嗫嚅,针儿一般刺在我心上,伤口小而密,不见血,却随着心跳一下一下地疼着,我分不清是在为他而疼,还是为自己,只觉得这一刻,我们都是思念母亲的孩子,在见不到母亲的角落,守着对母亲身上气息的一丝记忆,渴望着母亲怀抱的温柔。我想起玉婶唱给我的那首歌,于是用另一只手轻拍着我俩相握的那双手,缓缓哼唱起来……

    一首月儿明,唱了一遍又一遍,在歌声里,十三阿哥的眉头渐渐舒展,呼吸慢慢平缓,只有那只手,还以一种不蛮横却挣脱不开的力道握着我的手,也许,是我根本不想挣脱;在歌声里,我看到了玉婶的脸,也看到了我自己母亲的脸,那两副容颜明明迥异,却带着相同的关切和疼惜,注满我心上的伤孔,将那阵阵疼痛抚平。

    迷迷糊糊似要入睡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走进一个看着眼生的人,那人一身粗布灰衣,显然是粗使奴才,见到我的打扮并未表现出惊讶,仍然平静地将一包草药和一张纸条交给我,低声同我耳语,告诉我这药是九爷派人送来的,嘱咐我按照纸条上的说明熬出来给十三爷喝,说完便退身出去。我借着床尾一盏灯看那张纸条,并没有什么特别,无非是两碗水煎成一碗水、药底不能糊锅这样的常识,又打开药包,将混在一起的药材大致拣分出种类,在心里过了一遍,就大概猜出了九阿哥大半夜着人送药的用意了,就算我再如何学艺不精,基本的药理药性还是懂得一些的,这几味药看似温和无害,实则是用来安神助眠的,对于醉酒之人,化酒散热才是应当,哪有反其效而行之的道理?九阿哥这一招虽不致大患,却足可以让十三阿哥一觉睡到明天日上三竿,这样一来,十三阿哥不仅要误了上书房的时辰,还要面临私自出宫外宿被他皇帝老爹盘问去处的风险,到时挨一顿骂都是轻的,保不准要被打板子、关禁闭,甚至更深更重的惩罚都会接踵而至,总之好过不了。

    我暗自笑这些少年幼稚,也对这初露端倪的勾心斗角胆寒不已,都只不过是十几二十岁的年纪,又是同父手足,何以如此相互算计、相互陷害?难道这也是天性,就像同一窝出生的小雄狮,长大后各自寻找属于自己的地盘,再相遇时,仍然会为争夺一块领地的归属权、一头母狮的交pei权而展开厮杀吗?如此残酷,只是想想便叫人不寒而栗。

    不知出于怎样的心态,许是对这种斗争的抵触,许是对我或他的怜悯,我下意识地想要保护十三阿哥,尽我所能地让他远离伤害。我带着那包药去了厨房,把药材倒在砧板上仔细地分拣,挑了其中几味有疏散祛热疗效的倒进药罐,其余的连同纸包一起塞进灶膛里,付炬成灰,待药熬好,加了一匙蜂蜜调匀,这才端回屋去,喂十三阿哥服下,之后便守在床边,不知不觉竟也睡去。

    醒来时天已是蒙蒙亮了,我匆匆回到自己屋里换回男装,又赶回来,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把十三阿哥叫醒,伺候他洗漱更衣,又唤老张准备轿辇,吩咐厨房预备小菜清粥,张罗回来,但见十三阿哥正坐在床沿,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

    我对昨晚那碗解酒汤实在没什么信心,便问:“爷头疼得厉害?”

    他放下手,满不在乎地笑笑,说:“不碍的,也不怎么疼,只是有些涨涨的不舒服。昨晚是你一直守在这儿的?”

    “是奴才。”

    “你喂我喝了碗什么玩意儿?”

    “回爷,是解酒汤,奴才按……奴才的娘教的方子熬的,想来未必有奇效,但怎么都能让爷好受一些。”

    “唔,挺好,至少头不那么疼了。”十三阿哥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他高出我半个头,此时我恨不能将脑袋插jin土里去,越发显得矮了些,他便弯下腰,来寻我的脸,打趣道:“抬起头来,让我瞅瞅,好歹以后要跟着我的,总不能连我都认不得不是?你方才说,你叫……阿虞?”

    我硬着头皮抬起头,眼睛仍不敢与他平视,恭恭敬敬地回答:“是,奴才本家姓虞,霸王别姬里虞姬的那个虞,只因名字拗口,大家就图省事叫我阿虞了。”

    “哦?”他似乎很有兴趣,又问:“那你名字本来叫什么?”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据实相告:“奴才名叫虞念,思念、牵念的念。”

    十三阿哥没立即搭腔,想了想方朗声笑道:“这名字有些像姑娘家的闺阁小字,颇有些灵秀之气,可有何典故?今日匆促,改日爷有空再来找你,你可得好好给爷说讲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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