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主

    送走十三阿哥,从大门一路走回来,眼风所及之处丫鬟小厮三个两个扎在一堆儿交头嘀咕,我目不斜视,强作理直气壮地往前走,半路却被老章截住,径直带到后院柴房,他回手把门关上,压低声音问:“阿虞啊,你跟章伯说实话,昨儿夜里究竟是怎么回事儿?”我知道敷衍不过去,便将我身事如何凄惨、遭遇如何不幸一一道出,极力渲染其中的辛苦和无奈。老章是个软心肠,禁不住我涕泪一把的诉苦和楚楚无辜的哀求,抹了抹被我这故事勾出的眼泪,把我扶起,答应不把我假扮男装的事说出去,留我一口饭吃,并说会约束府里其他下人,不让他们乱嚼舌根。我于是再三道谢,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地。

    然而踏实了不到半日,我最担心的那颗定时炸弹就真的响了——不知是哪个多嘴的,抑或是九阿哥、十阿哥他们布在这府里的其他眼线背后打了小报告,当晚掌灯时分,九阿哥便气势汹汹地冲将进来,把我堵在房里。他一屁股占据里屋里唯一的一张凳子,我只好乖觉地侍立一旁,他不开口,我也不敢唐突,可他似乎故意要罚我站似的,就那么气鼓鼓地坐着,一言不发,先还拿眼瞪我,后来干脆两眼放空,兀自憋着闷气。

    我心里忐忑,又觉腿酸,正犹豫着要不要自首争取从宽发落,那位爷终于开启尊口,却是问:“你见着十三爷了?”

    我一怔,不知他这一问用意何在,只好点点头。他又问:“他可知道了?”我又一怔,没立时反应过来,试探着反问:“九爷指的是……”

    “他可知你是女子?”九阿哥呼啦一下站起来,瞪圆了眼睛逼视我,那气场震得我一哆嗦,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缩着脖子答道:“那个……他,十三爷他,他不知道……”想了想,硬着头皮继续说:“奴才不是故意要骗您,只是迫于生计,不得不以男装示人,方能觅得差事糊口,当日九爷您和十爷去小店招工,奴才根本不知二位身份,全是冲着那每个月二两银子去的,虽说势利,却也单纯,天地可鉴,半分不该存的心思也没有!”说到后来恨不得指天誓日以表对党国效忠的决心。

    九阿哥听着听着面色渐霁,最后脸上竟带了不甚明显的笑意,背着手绕着我转了两圈,打趣道:“看不出来你口才倒不错,真不敢想你换上女装是个什么模样?”

    我赶紧赔笑:“一般,一般。”

    “想来也就一般……嗯,不过尔尔罢了。”

    不过尔尔?什么叫不过尔尔!我说一般那是自谦,自谦知道不?哪有在人家自谦的时候顺着人家说的?这九阿哥,真真儿气人得紧!心里如是想,脸上却不敢流露丝毫,仍得压着气、咧着嘴,任胸中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

    “早则明日,迟则三日内,必有人会来找你问及此事,你且瞒好,不能再让旁人知道,懂了吗?”

    我挠挠头,“旁人?那个……章伯已经知道了。”

    九阿哥脸色一黑,几乎是咬着牙说:“除我和老章之外。”

    “哦……那十阿哥呢?”

    “暂时别告诉他。”

    “哦……那……那我怎么瞒啊?”

    “你——”九阿哥似要气背过气去了,“这个你自个儿想法子,依你所言,十三阿哥还不知你是女子,那么来人亦不会知道,你给爷装好了,别露馅就行,”说到这里又咬牙切齿地强调了一遍:“别露馅!”

    “哦……奴才明白了,奴才一定做个厚皮紧口的包子——绝不露馅!”

    当晚,九阿哥的脸白了又黑,黑了又白,白脸加黑脸,估计晚上一定睡得香。他气冲冲地来,又气冲冲地走,像一阵低压气旋,搅合得整个院子都乌云满天。

    “低气压”的影响一直持续到第二天午后,我刚吃完饭,边剔着牙边往西跨院走,打算去找管库房的成禄要两只蛐蛐儿玩玩,这个成禄虽然是管家什器皿、布匹柴萝这些死物的,但活物养得更好,算是个颇有爱心的动物保护主义者,时不时捡回来一只流浪猫流浪狗、受伤的兔子、折翅的鸟儿什么的,养在大库房旁边的小库里,一年多来,那里已是犬丁兴旺、猫火繁荣、上有飞禽、下有走兽,俨然一座小型动物园了。当然,成禄这一行为屡次遭到老章的反对,但都在我的袒护下安然渡劫,从前老章视我为女婿的不二人选,如今把我当做第四个女儿看待,对我的约束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我喜欢的东西也就不会横加阻拦。而我与玩物上最是没长性的,几天前刚从成禄那儿要来一对儿白玉,叫声婉转清丽,会两个声部和声,还会打嘟噜,可新鲜劲儿一过,也就听不出什么彩儿来了,吃饭的时候听说他又逮了几只蛐蛐儿,还有一只青元帅,便又觉好奇,打定主意要讨来耍一耍。

    西跨院近在眼前时,老章却赶来叫住了我,他老人家一脸肃穆,说四贝勒驾临,让我赶紧过去。边说话边拉着我往前厅走,步履矫健而夯实,有几分向着炮火前进的气势。

    四贝勒?那不正是大清朝官二代的代表、未来的雍正皇帝?我要如何表达我此刻的紧张和激动,就像,就像一个初出道的新人凭借一部戏获得小金人最佳女主角的心情,就像一个屌丝打扑克赢得豪华巨轮的船票而且发现船上有个很好勾搭的白富美的心情,就像……没等我做完心理建设,老章已经把我提溜到正堂,在我背上迅速地推了一把,小声道:“快给四贝勒请安!”

    我赶紧匍匐在地,道:“奴才给贝勒爷请安!”情绪膨胀,声音难免有些失控,旁边不知是哪个不怕死的“扑哧”笑了一声,忙又忍住,一时间堂上静得能听见方才当班还没轮到吃午饭的那几个人肚子的咕噜声。

    一双皂黑暗金纹的靴子就这么踏破静谧向我走来,我低头数着声儿,正好七步,该作诗了吧?我想着,脑中猛然闪过前一晚九阿哥的叮嘱,他所说的要来找我问话的人不会就是这位四贝勒吧?我倒吸一口气,顿时明白为何老章会那样严阵以待了。后世穿越小说里,把这位爷塑造成“冰块”的形象,在史学家眼中,除严谨、勤政外,他还是易动怒、难容人的主儿。九阿哥让我装好、瞒住,可我实在对自己没信心,不知道在这位冷脸大王面前,我能不能撑得过……

    “你们都下去吧。”这句慈悲大发的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我仍保持五体投地的姿势,听着众人轻手轻脚地离去,欲哭无泪。

    “起来说话吧。”堂中已无他人,连门都被人顺手带上,估摸着这句是对我说的了,于是我从地上把自己收起来,规规矩矩地垂首站立,在心中默念:打死也不说,打死也不说……

    四阿哥踱回正中那把圈椅上坐下,轻敲了两下桌子,我赶紧上去斟茶,听得他问:“你叫阿虞?何时来这儿的?”

    我放下茶壶,退后一步答道:“是,奴才叫虞念,章管家他们都叫我阿虞,奴才是去年六月来府上的。”

    “以前在哪儿干活?”

    “回贝勒爷,奴才以前在城里一家小馆子里做工,看见招工帖子,就来应招了。”

    “哦……听十三阿哥说,你懂药理?”

    我的某根神经“啵儿”地竖立起来,眼前仿佛飘过一排排将将及格的分数和尚大可摇头叹息的表情……“奴才……不甚懂。”

    “不甚懂?那便也是略懂了?”四阿哥喝了口茶,从他的语气里我听不出是该懂还是不该懂,只能附和着傻乐,又听他说:“十三阿哥说了,中秋节那日若非你那碗解酒汤,第二日他定要误了去书房的,他让我替他谢谢你。”

    我慌忙跪下:“奴才不敢,奴才是九爷雇来伺候十三爷的,这些都是奴才分内的事儿,切不敢居功领谢。”

    “嗯,倒是个识得本分的人。起来吧,这声谢我带到了,另有一件事要与你说。”

    “贝勒爷尽管吩咐。”

    “雇你来的虽是九阿哥,可你的主子当是十三阿哥,这点你可辨得清楚?”

    敢情儿这才是主题,划清与九阿哥的关系,明白正经主子是哪个,站好队伍,明确立场,才是四阿哥真正想告诉我的。回想那晚十三阿哥的梦呓、颤抖的微微湿润的睫毛,我不由得心头一酸,答道:“是,奴才明白,奴才愿意一心一意地伺候十三爷,也一定会忠心护主,绝不生贰意。”

    “好,我今日与你说这些,是因为十三阿哥在我面前夸你机灵,想即刻让你去他身边儿伺候,但如今这宅子是置下了,皇上却还未提及让十三阿哥搬出宫来住的事宜,安排你进宫不是不可,只是宫里规矩多,非是三日两日学得完的;若继续放你在此,无人管束,难免散漫成性,日后服侍你主子便不能得力。是以我与十三阿哥商议了个折中的法子,明日你先到我府上来,我给你找个谙达,你用心跟着学,将来也好跟着十三爷。”

    四阿哥一句句说着,我的心一寸寸凉着,到他说完,之前那种斩获小金人、抱得美人归的兴奋感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大侠掉进谷底却没遇到隐世高手为之疗伤并传授顶级武功的失落和颓丧。这不仅仅是换个boss这么简单,九阿哥和四阿哥,哪个是省油的灯?今后夹在二人中间,左右逢源便也罢了,万一是二师兄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丢的,就不单是工作,还可能是脑袋了!

    “是,奴才悉听贝勒爷差遣,谢贝勒爷栽培。”我答得诚恳,心里却开始无比热切地盼望十三阿哥能够早日从宫里搬出来,救我出这水深火热的渊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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