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冬季转眼已经过去,先是漫天夺目的烟花,然后是噼啪作响的爆竹,接着是一株株嫩芽初发,春风和煦。时间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走着,又是一年时光。

    陆衿绝没想到自己会来香港,在26岁,孤身一人,甚至没有和什么人商量。

    她行走在逼仄的街巷上,高楼拔地而起,把蔚蓝的天空分成一块一块的。

    她最喜欢香港的夜晚,人潮退去,高高的路灯照耀着瓦砾路,泛起光晕,像散落了满地的钻石。她踩着这些钻石走过,微风拂面,世界就铺陈在她的眼前,她自愿和寂寞共舞,与孤独为友。

    去年说好的校庆,她没有去。

    听说,当晚举办了盛大的舞会,她无数次想象邹纪语插着口袋靠在学校礼堂褐色的墙面上,眼睛里忽明忽暗闪着落寞的光。自己欠他一支舞,她想。

    她举目望向天边那轮明月。高中的时候她还参加过天文社,那时候怎么说的来着?什么上弦月、下弦月?那些记在笔记本上的天文知识连同背过的数学公式和曾经倒背如流的英语优秀范文都已经不知道被自己遗弃在哪一个角落里了。都还给老师了。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她忽然想到这句词。想到三毛写的那个和荷西有关的故事,两人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三毛一遍又一遍地默念这句话,祈求长长久久。于是,陆衿也在心里跟着默念了几遍。

    念给谁呢?

    她知道,只是不愿承认。

    EMK宣布破产是不久前的事情。

    那些画面像旧电影一样一帧一帧地在她眼前播放:电视上打扮靓丽坐姿端正的播报员冷静地读着新闻稿,画面里滚动播放着气愤的家长们隔着玻璃门痛骂退钱的影片;原本不计成本开着的中央空调早已经落了灰,人去楼空,一片狼藉;许锐今门上的名牌还在她眼前晃动,模糊不清,Ricky,她记得,一眨眼那牌子就被折成两半扔在地上,也许很多人踩了过去;夏凌在哭,她揪着陆衿的领子疯狂摇晃她,问她为什么这么狠心,陆衿只觉得她荒谬;许锐今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好像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没有再听他讲过一句话,就是这样。

    你要问她做了什么?

    其实没做什么,就是像夏凌一样,搜集一些资料,撰写一些文章。

    大家都知道,大厦将倾,和她那些无关痛痒的文章没有什么关系。相关部门不是吃软饭的,他们早就盯上EMK了,只是时机正好撞在一起了。一只蚂蚁也有摧毁一个星球的能力了,真是奇怪。该说她幸运吗?

    也没那么开心。

    EMK像是孔非在她身上留下的最后一颗肿瘤,她要一刀一刀剐出血肉,要咬着牙,含着泪,要背叛很多很多人,把所有的罪恶,所有的根源,所有的恨意连根拔起。

    她解脱了,也几乎疼得无法站立。

    她听说,许锐今连着几个晚上没有睡觉,一直在紧急处理一篇匿名发出的文章,过载的工作让他胃绞痛进了医院,挂了点滴,他后来才知道那篇文章是陆衿写的,为了报复夏凌。那个时候他才知道,原来所有的所有,都是幻影。他想要重振旗鼓,东山再起,在事业上创造出真正属于自己的价值,拥有出逃的决心和力量,可绕了那么久,自己不过还是在如来佛的手掌心上。他呆呆望着病床正对着的墙面,看光影是如何变化的,他从前付出了那么过的光阴,连吃饭都要想着手里的工作,恨不得一天有48小时,但事实是一切不过是白费。他是一个小丑。

    唯一可以让人喘气的地方是他和夏凌的婚事彻底告吹了。

    夏凌飞到美国去了,夏校长办事谨慎,确有通天的本领,提早铺好了后路,交了罚金,也去了美国。也许此刻正在加州阳光的照耀下,晒着自己肥大的啤酒肚,一脸横肉。她父母早已分开,妈妈留在国内,不知道还在不在原来的城市居住。

    除了小部分人,没有人知道陆衿去哪了。这小部分人里只包括父母、徐真真和点点,没有邹纪语。

    她本来就想这样的。

    在邹纪语醉醺醺闯进她的夜晚那时,她就这样想好了的。她当时在敲的文字就是那一篇掀起风云的文稿。她要彻底了断过去,拥有一个新的开始。她要还击,这个还击不用让谁付出何等惨痛的代价,只是想让夏凌知道她不是每一口气都可以乖乖地咽下去。这个还击是要让孔非知道,自己已经具备坚强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能力,可以的话,她也可以守护着他。这个还击,是要把她自己从那些梦魇中拯救出来,重获呼吸。

    她唯一没有料到的还是邹纪语。在空荡荡的EMK公司里,她居然看到了他的姓名牌,摆在一张阔气的工位上。他和那些人在一条船上,共沉沦,同存亡。她杀了那些人,也杀了他。正如那些人杀过她,他也杀过她。

    她不仅害他没了爱人,还害他没了工作。她欠他的,也不是一支舞那么简单。

    没人有邹纪语的消息,也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从泰客跳槽到EMK。

    总之,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夜色更浓了,空气难得潮湿,弥漫了一股雾气,像一层薄纱笼盖着陆衿,凉凉的。她望着她的影子,心里有说不出的况味。是啊,她在香港,一个人。

    她住在一间小小的房子里,很安静。小空间反而让她觉得安全。

    竹本就养在徐真真那里了,她们感情很好。她有朝一日也许会回去领回那只猫,也许永远也不会去了,她不知道。

    她想起竹本在那个笼子里望着她的眼神,它知道它要被忘记了,它知道自己要被遗弃了。它就那么目不转睛地盯着陆衿看,充满不可置信与悲伤。如黑宝石一般的瞳孔好像要看穿陆衿的心,水晶晶的。

    那天在邹纪语眼里她也见过这个表情,现在才明白过来。

    徐真真关上车门扬尘而去的时候,陆衿还是哭了。

    她为什么一直在做这么任性,这么伤害人的事情。如果没有办法陪伴竹本到老,自己就不应该一时兴起养它,如果没法和某某人爱到老,自己就不应该不管不顾地靠近他。她最先伸手,也总是最快放手。她最勇敢,也最怯懦。她讨厌这样的自己,哭的泣不成声。

    来香港之前,她去了北京。在孔非的墓前坐了一会。

    这里很安静,他一定喜欢。也许应该带两本他喜欢的哲学书来,下次吧。

    “天气又暖和起来了,前几个月北京下的大雪你看见了吗?我在新闻上看见了,是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你觉得冷吗?”

    “夏凌你还记得吧?那些事情都结束了,我还击了。”她抚摸着那枚粉色的钻戒指环,“总算做了一点对得起你的事情了。”然后她望向远方,笑了一下,更像是自嘲。

    “实话说,没我想的那么痛快。是不是意味着,我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恨她?我们只是不同的人,都在为了想执着的事情执着罢了。有时候我觉得她坏的入骨,有时又觉得她不过是一个一直在渴望的小女孩而已。总之,她伤害过我,伤害过你,我也伤害了她,就是这样,很幼稚是不是?”陆衿眼睛里已经有泪光了。

    “我很坏,是不是?”

    她分明地听见孔非用他特有的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没有。”细若蚊蝇。

    可是这里只有风吹动草的声音,沙沙沙。是她的想象罢了。

    但她还是对着风说了一句谢谢。

    “在你活着的时候,我执拗着,不肯和你多说一句话,也不肯多听你讲一句话。现在,隔着这片大地,我和你永远地别离,永世不得相见之时,我却有无数的话要和你说,也想听你讲无数的话。反射弧很长,是不是?”

    一阵沉默。

    陆衿就这样坐在墓旁,什么都不想。

    孔非死后,她一直觉得有一部分他就活在自己身上,变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和自己站在同一片蓝天下,用同一双眼睛看世界。她是用孔非的手打出那些犀利的文字,刺破黑暗里虚伪的面纱。是在某一个埋头打字的瞬间,她猛然意识到这些结构与文字运用能力都带着孔非的风格,她是用他铸造的剑,砍下了曾经砍下他的头颅的那些头颅。

    “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诶,还记得吗?二十出头的我,是什么样子?”她眯着眼睛,仿佛孔非真的坐在某个咖啡厅她的对面,笑盈盈地看着她。

    “有个人说我阳光、明媚,自由自在,是很简单的女孩。”陆衿脸上明暗交杂,眼神呆滞,无奈又悲伤。“曾经也许是吧,我都忘记那个自己了。你说呢,我是什么样的人?他说他爱我,可是我不知道······我绝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模样。”

    “所以,相爱是很难的事情。”她回过神,“有些人注定只能留在回忆里,有些人注定只能停留在想象里,要牵手走在一起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你说,对吧?爱情,真成了这个时代的奢侈品了。孔非,谢谢你,我知道你能听见,谢谢你爱过我,也让我这么热烈地爱过了,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我以前说你的非,是什么都不是的非,我错了,你的非是非常的非,是非凡的非,是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一笔。我希望你知道。”陆衿用手抚摸着墓碑上孔非的肖像,这次没有再哭,很平静,很不舍。

    然后,在起风的时候,她离开了。

    房间里传来钢琴声,陆衿知道是十点了。楼上的小孩每天都在十点练琴,听他妈妈说是什么莫扎特还是肖邦,陆衿不太懂,他弹得磕磕绊绊,但还是比前几天好一些。她摊开一本书,静静看了起来。时光就静静地流淌。

    看了几页,她突然抓起笔,翻出纸张,有了书写的冲动。她要给邹纪语写一封信,在寂寞无人时刻她就想这样做。这些信一辈子都不会寄出去,将会永远蒙尘,也许等到她九十几岁晕倒在空荡冷清的屋内,在人们开始清理她的物品的时候,就会被发现,被讹传成一段旷日持久的惊世爱恋。她将忍受着漫长的时光,独自一人□□情的殉道者,为他受戒。

    夜总是很长的,钢琴声停了,她要写到墨水干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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