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柳杜二人隔空互视,怒目而瞪,要不是顾及着千金小姐的体面,非得打破头不可。

    静仪赶紧附在柔仪耳边提了一句:“喏,杜姑娘身后那粉衣裳的就是她舅舅家的表妹乔知婉,我有跟你提过的。”

    “哦,乔知婉。”柔仪跟着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小声问道,“她外祖父就是沈凤柯?”

    幸好前两天静仪事无巨细的给她讲了各家错综复杂的关系,柔仪才能知晓其中内情。

    乔知婉的外祖父是江南有名的大富商沈凤柯,手里攥着大片茶园和绸缎庄,上贡的苏绣和茶叶大多出自沈家,江南一带最大的钱庄、票号也都姓沈。

    沈凤柯以躬稼起家,后广集货资,富累金玉,以至家私巨万,也算是商海里的一等人物。

    可是嘛,这士农工商怎么排商贾都是最末等的,柳月潭一派的姑娘们当然柿子要挑软的捏,阴阳怪气的窃窃私语起来。

    “要不是沈家当初挟恩图报,他家的人能进得了乔家的门吗?怕是连京城的边儿都摸不着罢。”

    “说是沈老太爷对乔家有救命之恩,临终托孤把闺女塞进了乔家,可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没准儿是那谁家贪财,打沈家女百万陪嫁的主意呢。”

    “要不是她母亲刚从妾室扶正上来,她这次也配来这里?崔妹妹,你家的门槛染上了铜臭味,回头怕是要洗上三遍喽!”

    这下柔仪听得更明白了,早年间沈凤柯老爷子走南闯北,大概有什么因缘巧合救过乔家老太爷的命。

    后来沈凤柯在西南送货途中不慎中了瘴气,临终前修书一封,旧恩重提将闺女嫁进了一门五进士的乔家。

    乔家虽然答应了,但门第之见难以摒弃,就算乔知婉的母亲带着巨额嫁妆也依然只做了个妾室,直到去年乔仕敏的原配夫人去世才勉为其难的扶正了她。

    杜妙容虽心底也不怎看得起商贾人家,但这时候不得不站出来护短:“崔妹妹,我表妹婉儿也是好好的接了你家的帖子才来的罢?又不是腆着脸来蹭一顿饭吃,何以受这种讥讽排挤?”

    那架势是非要崔家姐妹出来主持公道,讨个说法不可了。

    战火突然烧到了头顶,静仪柔仪齐齐摇旗投降,两脸无奈:不是我们讥讽你妹的呀!

    柳月潭还嫌火烧得不够旺,又挑拨道:“哟,自个儿不争气还怪到主人家头上了。”

    说着又懒懒的起身过来做好人,道:“妹妹们这通挂落吃得实在冤枉,我替杜姑娘给你们赔个不是,妹妹们别恼才好。”

    “简直颠倒是非!”杜妙容才不买账,满面料峭冷意,“是谁嘴巴不干净在拱火谁自己知道!”

    “是谁呀?我不知道呢。我只是说说猫猫狗狗罢了,兴许是方才一时看走眼了。”柳月潭这回合聪明了,并不明刀明枪的干仗,而是变着法子的戏弄讥嘲。

    “那方才她们几个口里呜呜啦啦的说的是什么?”杜妙容那淬了冰的眼神横扫过去,对面几个姑娘纷纷低下头,没有一个敢迎视的。

    但柳月潭丝毫不慌,两手一摊,作无辜状:“她们说什么了我怎么知道,要不杜姑娘再给我们复述一遍听听?”

    “你!”杜妙容一下被噎个半死。

    刚才那些姑娘说的虽然不好听,但事就是这么个事,对家就这么点短处那还不狠狠踩呀,杜妙容若重复一遍简直是自取其辱。

    柔仪算看出来了,论口舌还是柳月潭要厉害些,弯弯绕绕把人缠得死死的,也难以抓到言语上把柄。

    杜妙容像刚开头那般还是更擅长一剑穿心,不过后劲不足,气性也大,不免吃亏。

    只能说她俩都很会激怒对手,也很容易被对手激怒,凑在一块真是两个炮仗对碰对,再多说两句只怕要把崔府的屋顶烧着了。

    两方人马越走越近又要凑到一起,静仪连忙劝架:“在座的姐妹都是接了我家帖子才来的正经客人,还请……”

    然而并没有什么用,还没说完柳月潭就拉长了声调打断道:“帖子是都有,人正不正经的就不知道了,爱琢磨经商赚几个铜板的人何必和我们挤在一处呢。”

    生劝是没有用的,柔仪斜瞄着门外一道清致又眼熟的身影,心道天助我也,对不住了大兄弟,江湖救急呀!

    她清了清嗓子,故作惊讶的拉了拉静仪,大声道:“大姐姐你看,那是张表哥罢?他怎么来这儿了?”

    “是探花郎么?在哪儿呢?”

    “哎哎,是他是他,往门前那儿看!”

    “嘘,小声儿点,人家能听见。”

    姑娘们挤挤挨挨的三五人凑作一团,忸怩局缩的向外偷看,偏还要扭来转去的装作是在看别处,凑合维持着闺阁小姐的矜持。

    门外三四丈处,张凛目不斜视,如流风回雪般从容自若的大步路过,衬得背后那片疏水青石都清透文雅起来。

    他只是这么轻描淡写的现了一回身,就轻而易举的扑灭了战火,姑娘们倾倒一片,哪好意思在意中人面前使气斗嘴,一个二个的端庄优雅得不行。

    偏厅门前统共几步路,张凛只露了露侧脸便似一朵轻云般飘走了,柔仪瞥了瞥柳月潭娇红的笑靥,见妙计灵验,便道:“想是夫人们要见新科探花,张老夫人便唤了他来。”

    想想也知道,这么一位炙手可热的年轻探花,多少夫人恨不得立刻把他抢回家去做女婿呢,必然是要好好见见他了。

    “咱们也别站着了,姐姐们快坐。”气氛已然缓和了不少,柔仪见形势一片大好,很欣慰的张罗起来。

    “叮当!”——角落里凭空传来一声脆响,把柔仪的尾音都给盖了过去。

    众人还不及安坐,纷纷转头看去。

    原来是乔姑娘打翻了茶碗,溅了自己一身水,涓涓细流从桌沿一直淌到脚边,几撇茶叶七零八落的挂在白底绡花裙上,好不狼狈。

    柳月潭捂着帕子冷笑连连:“啧啧,到底自甘堕落的低微门户生出来的,见到个模样周正的郎君就这副贪慕的模样了。天生的剩饭手,就吃不了香东西!”

    这短短两句话不仅贬低了杜妙容的外祖乔家,还毫无顾忌的把在场家世低微的另两个姑娘都给扯了进来。

    佟良玉缩在一边,深埋着头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纪青君不卑不亢的迎视着众人怪异的目光,想到不能给远在江南的老爹添麻烦,只好攥紧拳头。

    杜妙容恨铁不成钢的皱眉看了表妹一眼,犹自犟声道:“柳姐姐别急着说嘴,你刚才看得可比谁都起劲!”

    眼瞅着战火又要重新烧起来,柔仪赶紧出来压下场面,打圆场道:“是我家茶盏造得太奇巧了,掂起来不大称手也是有的,衣裙脏了也无伤大雅,换一套就是了。”

    静仪反应也快,转身唤来小丫鬟收拾地上的碎瓷片,同庭芝、松萝一起把两只娇悍虎劝坐下,让婆子又上了一轮新茶点。

    可惜任她抛出了三四个时兴的话题,诸如从宫里传出来的三白珍珠妆、糖面油煎的玉兰花馔等等,统统叫姑娘们提不起兴趣,还是只顾拿眼看着乔姑娘出丑。

    柔仪略想了一下,穿梭在姑娘们中间说了几个儿时和张凛表哥的小趣事,间或插几句大哥崔岑,没一会儿姑娘们就七嘴八舌的小声热聊起来。

    为了维持女孩儿家的矜持,她们不好显得太急切,先是三三两两的花枝乱颤般说笑了一阵。

    柔仪见锅已烧热,立刻脚底抹油寻机闪身溜了。

    姑娘们被勾起了兴头,抓不着柔仪就又扑向实诚的静仪,拉着她旁敲侧击的东问西问一通,个个都在兴头上,全然忘了适才的小插曲。

    柔仪两手一摊,小小的得意一下:看罢,还是提功名傍身的美男子管用!这是救火的不二妙法呀!

    柔仪还没忘了那可怜的姑娘,越过层层人群,过去扶起窘迫如鼠的乔知婉,低声道:“你与我身形差不离,我那儿有好些没上过身的新衣裳呢,随我来罢。”

    临走还不忘招了招落单的纪青君,知道她不耐烦与一群叽歪斗嘴的姑娘呆在一起,便把她也一块儿带出去透透气。

    柔仪领着她们就近从侧门溜去了一处空置的阔屋,吩咐个小幺儿找临丹送了一套新做的芙蓉满开云锦裙来。

    乔知婉见这条长裙光泽润亮,仿若将满天月光也绣入了一丝一线中似的,一看就不是凡物,便推辞不肯。

    柔仪强扭着推她到屏风后,大方笑道:“不值什么,拿都拿来了,就送姐姐又何妨?快换了来我们好赶上开席呀。”

    乔知婉推辞不过只得换上,莲步轻移绕过屏风,出来个杏眼桃腮温柔如水的江南小美人。

    刚才来的路上柔仪就在想了,乔知婉穿来的那件靛蓝色万福散花裙又沉闷又老气,根本不衬她,一看就是上了年纪的老夫人的手笔。

    还是得这样淡绣芙蓉的轻盈衣裙方才显其清丽嘛。

    柔仪上下看看十分满意,一手挽着一个姑娘,边往外走边道:“乔姐姐别把适才那些话放在心上,谁家是十全十美的不成?翻翻旧帐都是东缺一个角儿西缺一根线的,说出来都是一样的牙酸。”

    谁家没有一点糟心事呀,她们崔府还母女不和呢。

    再说那牙尖嘴利的柳月潭,她的九个兄长出自八个肚皮,成天在家不知道斗成什么样呢,真要互相揭短起来也不是没有软处可击。

    乔知婉闷闷的点点头,脸上倒没有愤恨的表情,柔仪又道:“出身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咱们偷着说,再树大根深的家族每过几十几百年还不是要重新洗牌一遍?”

    “嗯…?”乔知婉正默默受教,闻言杏眼圆睁迟疑的哼了一声,似乎不大相信这话能从一个享惯了富贵荣华的公侯小姐口中说出来。

    从前柔仪也是仗着出身优越而无法无天的一个娇气姑娘,但血淋淋的噩梦使她明白,再硬的家世也未必没有登高跌重的时候,自矜自夸乃至踩着别人秀优越是要不得的。

    谁还没有个倒霉的时候呢,待八月秋风一起,只怕要倒下一大批官宦人家,今日坐在上席的来日也许就下阶成囚了。

    柔仪眨眨眼睛,缓声嘱咐道:“口舌小事就当没听见,回到席上你只管吃吃喝喝,若无其事是最好的回击。”

    阿弥陀佛,希望那帮刺猬今日别再干仗了,下次换个别人家的场子再任她们吵个天塌地陷。

    纪青君满不在乎的笑笑,也对乔知婉道:“我也是乡野出身,家里勉强算个耕读人家,家父才不过是个小小县令,比起你家多有不如呢。咱们不要妄自菲薄,一辈子长着呢,将来如何且走且看着。”

    “两位妹妹劝了我这么多好话,我要再有想不通的可就是钻牛角尖了,一会儿回去我不与她们多话,只贴着我表姐就是了。”乔知婉人如其名,乖巧柔婉,不是心胸狭隘之人,一笑之下便释然了。

    三人边说笑边穿过了两道垂花门,沿着蜿蜒小路走到二门附近,只要再经过一片潇潇绿竹便可回到偏厅了。

    柔仪想起适才柳月潭夹枪带棒的某句话,驻足问道:“听柳姑娘说,乔姐姐你在捣鼓经商?”

    乔知婉面露羞愧,郝然道:“不不,就…就偶尔看看外祖父留下来的手札而已……”

    她以为会遭来鄙夷,故而吞吞吐吐十分小心。

    柔仪却不怎在意,虽然各朝各代对商人限制颇多,但本朝则要松动些。况且一家有一家的活法,行商的大多比耕种的富有多了,未必就不好,只不过要被人多议论几句铜臭味罢了。

    纪青君被她爹养得脑子活络,不拘泥于陈规,拍拍乔知婉道:“管它是学什么,又有天赋又有兴趣还能养活自己,三样凑一起可难得呀。”

    纪青君着实是挺羡慕的,她只会些拳脚功夫,比寻常姑娘多些见识,若要靠这两样来养活自己,那是指望不上的。

    虽说她老爹已做上小官,家里不愁吃穿用度了,但她连官小姐也做不好,将来还不知如何安身呢。

    而且虚名哪有自己过得自在顺遂重要,她要是有这经商的天赋,再有那样一个曾经富甲一方的外祖父作背书,官家小姐她也不稀罕做,老早自己闯荡去了。

    纪青君是野鸽子,纵然一时落在笼里由人喂食,也总还想飞出去。

    柔仪却是个家雀儿,眼下想法还没那么大胆,只开玩笑道:“要是你并非托生在乔家,真去经商了我就头一个入股!年年只等你给我分红就万事不愁了!”

    “可是祖母不让我碰这些,看见了要罚板子的。”乔知婉眉头一低,声音糯糯的有些低沮丧。

    “嗯,掌心向上嘛,不是挨打就是仰人鼻息的讨钱,我们托生成女子的谁不是这样呢?”

    尘世凡庸又不通情理,女子所受束缚太多,跋前踬后,动辄得咎,犹如过河卒子事事须听命于人,柔仪提起来也是一片无奈。

    “谁?!谁在那儿?”崔乔二人尚在惺惺相惜的互勉互叹,机警的纪青君已一步跨到二门附近的水磨青砖空窗前。

    柔仪当是前院哪个宾客喝醉了走错了路,自有小厮会把他引送回去,摆摆手就要拉两个姑娘快走。

    纪青君却不肯,一指菱花空窗外的低垂枝桠,奇道:“咦,这是哪里来的耳环?瞧着还怪精致的。”

    柔仪心头突突一跳,转头看见空窗外的树枝上挂着一对红莹莹金灿灿的宫灯耳环,随风摇曳着好像两只翩翩蝴蝶。

    她走近空窗,趁着那人还没走远赶紧看个仔细,果然是那浪酒闲茶不离手的纨绔子徐鹿卿。

    窗外那头日光浮曳,暖风流翠,他发束金冠,一身锦袍,风仪玉立,英迈出群,哪里有挨打了的惨象,分明过得滋润得很嘛。

    好在今日是在自家办宴,家里兄长又多,柔仪只慌了一下就找好了说辞:“我知道是谁了,估摸着是我二哥捉弄我呢,早前跟他讨副耳环来着,没想到他还记着。”

    啊呸,二哥这阵子都把这事给忘干净了,这会儿大约已在前院喝趴下了。

    不过,徐鹿卿这人虽然行动不羁,又有点装疯卖傻之嫌,但总还不算很离谱,送还东西也知道避嫌。

    下次她再见到人家多少要客气些道句谢,也别把他想得太坏了,看来人家风流也是分对象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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