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日刚过卯初一刻,安阳侯府就上下兴动起来。

    静仪被大丫鬟庭芝掀帐唤醒,摸了一把脸颊上干透的泪痕,费力的把好梦正酣的柔仪从被窝里挖出来,随即惊呼一声:“哎呀!这这…今日可怎么见人呢?”

    柔仪七歪八扭的勉强抱膝坐起来,被静仪的惊叫声吓散了七八分睡意,揉着眼睛道:“怎么了?有人趁我睡着在我脸上画王八了?”

    来送衣衫钗环的虞妈妈过来只看了一眼,就差点背过气去:“这还不如画王八呢,笔墨好歹还能洗掉。哟哟哟,这俩大黑眼圈可怎生是好啊!”

    柔仪浑身软若无骨,被丫鬟们七手八脚的抬坐在妆台前,透过朦胧的铜镜仔细端详着自己的熊猫眼,面上一哂:别说,还挺对称。

    负责梳妆的沉碧叹足了八百回气,捧出一个不常用的青玉小桃盒,拿上好的脂粉在她眼下盖了又盖,方才勉强看得过去。

    事已至此,柔仪悔不当初也没用,只盼能蒙混过一日罢。

    不料崔岑一见到她,脱口就是:“啧,昨晚又做贼了?这回是去偷哪颗金疙瘩了?”

    柔仪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她这副尊容是为了谁呀?还不是担心大哥你被个女妖精给吃喽!

    崔岑笑归笑,也不忘提醒她:“待会儿见了母亲你就往静仪身后躲躲,混过这一会儿她忙起来就顾不上怪你了。旁的外人无妨,都跟你不熟,不会当面揭人短的。”

    柔仪沮丧的点点头,挽着堂姐静仪快步走去内院正堂。

    进了里头却发现,才这个时辰就有人家已然持帖上门了。不是别人,正是昨天才见过的鲶鱼老爷和花旦夫人一家。

    佟家是生怕到嘴的鸭子飞了,比崔府二房来得还早,正巴着沈氏东弯西绕的攀家常。

    不过正因为有了他们在此胡搅蛮缠,沈氏分身乏术,也就没注意妆容有瑕的柔仪。

    姐妹俩面对佟家人都没什么好心情,客气又疏离的行了个礼,立马站到沈氏后头去了。

    为怕沈氏眼角余光扫到,静仪还往柔仪前面站了站,替她多遮着点,柔仪一阵感激。

    正所谓无利不起早,佟太太一见了崔家姑娘就赶紧道:“哎呦,我特意带着我家孩儿来早些,让她们姊妹几个先见见。良玉,你快来。”

    佟太太身后应声走出一个十五六岁的丽妆姑娘,身姿曼妙,眉目婉然,盈盈一礼,楚楚动人。

    她穿着斯文秀气,一身芽黄轻绡长裙虽不如何显贵,却很衬她的雪肤花貌。

    对比之下,今日静仪柔仪俱是一模一样的大红大朵的打扮,身上是密织金线的簇团芍药红衣红裙,腰间是烟粉双环四合如意绦,脚下再来一双彩绣蝴蝶落花鞋。

    头饰便不赘述了,单就她俩耳环上缀着的圆润大珍珠,就比佟姑娘戴在头上的那颗还要大些。

    嗯,沈氏操刀主打一个喜庆有余,轻灵全无。

    静仪还好说,本来走的就是端庄路线,浑身披红挂彩于气质上也没多大妨碍。

    可柔仪原本要比佟良玉貌美多了,这样一套衣饰下来,倒把她的好颜色盖下去好几分,两人就显得差距不大了。

    不过,佟良玉见崔家两姐妹通身穿金戴银攒珍珠,身边奴仆成群好生气派,想起自家潦倒,不免自惭形秽,在家练好的一套贯口全忘了个干净,只站在那里羞涩的干笑。

    佟太太眼热崔家姐妹通身富贵,更急不可耐的要把女儿塞进崔家,热切的笑道:“昨儿说好了的,今日我们就把良玉留下了,这孩子就托府上多照看了。”

    忍功了得的沈氏一阵无语,拿茶杯掩着丹唇,含含糊糊的应了两声,连面子功夫也懒得做。

    静仪小心的看着沈氏的脸色,自发自动的把招呼佟良玉的活儿给揽下来,带她先去后堂稍坐。

    这下柔仪便落了单,忐忑不安的独自附在沈氏身后半尺处,老老实实的低头装乖。

    赴宴的规矩是远近亲戚须早些来,因有一层血缘关系在便不会很拘束,年轻子弟也可以入内院拜会侯爷夫人。

    今日除了一门心思早起占便宜的佟家,第二个来的就是二房的一家四口。这是再熟悉不过的自家人,便没那么多虚礼,道了声恭喜就入座闲谈去了。

    柔仪站在沈氏身后陪着笑脸充当花瓶,还不忘特特留心看了看崔嵩和宝仪兄妹俩。

    崔嵩堂兄脸色穿戴均无异处,就是腿脚略跛,想来是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棍棒;宝仪小姑娘也不复往日的娇矜轻狂,连话也不多说一句了。

    柔仪微微点头,看来二叔的棍棒教育成果颇丰呀,不出手则矣,一出手就把他们兄妹治得服服帖帖的。

    再看二太太纪氏那满面春风的笑容,想来姚姨娘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了。

    柔仪正分神,有婆子通传张家人来了,崔培沈氏赶紧率众孩儿起身迎接。

    张恩大人扶着老母慢慢步入堂中,柔仪跟在兄长们身后团团行礼,又微微弯腰后退几步回到沈氏身后,按沈氏所说她的眼睛始终盯着地下,头也不敢稍抬。

    想她几日前还是个行止随意散漫的跃墙猫,这会儿已俨然成了个恪守礼义的名门淑女,柔仪是打定主意就是装也要装得令沈氏满意,免得下次外出交际沈氏又不乐意带她。

    有沈氏坐镇在前,柔仪才慢慢直起身来,拿捏着淑女的风范目光缓缓前推,正看到张凛拜见了姑父姑母,回身要去前院。

    作为新科探花,他今日长袍加身,格外精神,便是在略显拥挤的堂内施展不开动作只能慢慢踱步,都显得那样姿仪风雅。

    然而他适才见了作天作地的小表妹那一副老实如鹌鹑的样子,怎么能忍住不去笑她,临走还不忘朝她摇头轻笑,目露不可思议之意。

    如此,柔仪便觉得这美男子也不怎的美了,甚至还有点招人烦。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懂吗?小不忍则乱大谋懂吗?

    要不是张凛走得快,要不是还指望抱他大腿,要不是母老虎就坐在她身前——她高低得狠狠瞪回去!

    一会儿来客渐多,崔侯便带着三兄弟去前院正堂招待男客。沈氏再怎么八面玲珑的张罗着内厅,也终究独木难支,便叫来静仪柔仪,让把女孩们都带去偏厅稍坐。

    女孩们年纪相仿正好说话,也给她减轻些待客的压力。

    柔仪本是一个京城贵女都不认识的,靠着这两天临时抱佛脚才能勉强辨认出一些较显眼突出的姑娘。

    比如,人群中神态最骄傲的那个华服淑女是太后的娘家侄孙女柳月潭,一双眉毛描得极细,更显得两只丹凤眼凌厉无比。

    不知道她正与近旁的小跟班们说些什么,不时发出两声嗤笑,听得柔仪怪不舒服的。

    再比如,身边聚集的姑娘最多的那位高个女孩儿,虽然长相不过是中人之姿,可通身人清贵难言,柔仪一下就猜到她是皇后的娘家侄女杜妙容。

    一群姑娘以这两人为中心,生生把个偌大的偏厅划分成了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的谁也不搭理谁。

    光从姓氏上,柔仪就能大约知道她们为什么隐隐不对付了。

    因为太后一直不喜欢皇后,坚定的把个恶婆婆做到底,而皇后家世超然,也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

    婆媳僵持可不是一年两年了,自然她们的娘家也互看不顺眼许久了。

    柔仪正在暗暗观察,顺便给静仪姐姐打打下手,指挥丫鬟做些引送入座、添茶加果的小活儿。

    柳月潭却先一步看到了她,一阵风似的卷过来,道:“这就是崔二姑娘罢?年前京城各家少说开了百十场宴会,我都没怎么见过你呢。”

    柔仪微愣一下,柳月潭则早在那边把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个够,心中笃定无比:这姑娘生得一副花容月貌,酷肖崔侯夫人,应是亲母女无疑了。

    柔仪还没措好应答之辞,柳月潭就边把她往自己那边引,边故作嗔怪道:“崔妹妹之前怎么都不出来见人呢,还得我们统统上你家来见你呀?”

    柔仪刚要张嘴装模作样的自责一番,杜妙容就横插一杠子进来:“瞧柳姐姐说的,人家那是初入京城水土不服,难不成拖着病弱之身还要去你家赴宴?未免太刻薄了些罢。”

    “来,崔妹妹,来我这里坐。我们这儿桑月姐姐家里几代太医,给你讲讲调养之法。”杜妙容笑得温婉可亲,动作却很强势,伸手就要抢人。

    “我几时说过这话,你不要曲解!”柳月潭是内阁大学士家金尊玉贵的小姐,显然没有什么忍耐力,立时就挥掌拍掉了杜妙容的手。

    柔仪趁机在中间错身一步跳脱出去,退到两步外看着眼前针尖对麦芒的两人,一时头大如斗。

    她这还一字未说呢,两边就为了她而干起口舌仗来了,只好颇无语的看向静仪:她们一直都是这么不对付吗?

    静仪欲哭无泪的点点头,走过去偷偷与她道:“现在知道我昨晚为什么如临大敌般絮叨许久了罢?都是有缘由的。”

    这两班人只要碰在一起,那场面就没一次不好看的,之前赴宴,每回她都差点被两拨人马夹成一张大饼。

    柔仪苦着脸低声道:“今日姐姐可得给我作证,我什么也没做,她们吵起来来可不是我挑拨的。”

    那斗得乌鸦鸡似的两人各说各话,两边的姑娘们也都渐渐靠拢过去,眼看就要缠斗在一块儿,大战一触即发。

    柔仪暗道不好,冤家要聚头了,便叹口气赶紧自揽罪责:“都怪我不好,平日太懒身子骨也弱,吹些冷风就躺倒爬不起来了,才没能早些拜会各位姐姐,这里赔个不是了。”

    静仪站在一边,默默回想了一下年节那会儿堂妹在家东奔西逛活蹦乱跳的样子,只差没飞檐走壁了,好不容易才压下上翘的嘴角,忍住没笑出来。

    杜妙容反应快不恋战,转头换上一张温柔的笑脸,道:“崔妹妹哪里的话,我等又不是那些尖利苛刻的人,如何不能体谅妹妹体弱呢。”

    “好好,我不与你对嘴。”柳月潭也是机言巧变的人,哪会落于人后,对柔仪道,“妹妹跟我过来坐,我给你讲讲年节下各府宴会的趣事怎么样?”

    从这柔仪可以清晰的看出来,杜妙容一派的姑娘是占上风的。

    她料想也是,皇后地位稳固,多年来与皇帝相敬如宾,亲生孩子又做了太子,还收养了两个预备军,连家世也是顶好的,实在没什么好挑的,太后再不喜欢这个儿媳也没法子。

    就像她大哥崔岑,既占了嫡长子的名分,又有天赐的聪慧考上了进士,外祖家也给力,府里没人能动摇他分毫。

    在座的姑娘多倾向皇后也是各自家中长辈仔细衡量过的,太后终究只代表过去的辉煌,而太子才是明日的曙光。

    但柔仪有预知之奇能,她知道后面的风云巨变,也知道太子并不是来日之主,最多八月就要变天了。

    眼下两边都有意拉拢她,但柔仪深深记着梦里的惨痛教训,崔家不应掺合进去,便哪个也不偏帮,飞快的使了个眼色给门边的染缃。

    染缃机灵的小跑过来,装得很像那么回事:“姑娘,夫人那边叫您呢。”

    柳杜两人还没斗出个胜负,闻言只好松手,观其神色谁也不服气谁,不过是暂时休战罢了。

    柔仪告了罪溜之大吉,静仪连忙小心的把两座大佛送回位子上。

    两边才坐定没一会儿,就有个畏畏缩缩的粉衫小姑娘贴着墙边溜进来。

    柳月潭显然恶气未消,很想找回场子,看清来人后暗叹这正中她下怀,便决意拿她作筏子。

    柔仪刚在外溜达了一大圈回来,就听柳姑娘扬声问道:“府上做宴里外大门依次递开,难道就不派人把守么?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溜进来。”

    静仪不解其意,但身为主人家自要热情些:“大门二门和角门都派了不少人手呀,什么猫?哪里有狗?我们府上至多养些鸟雀,就在水榭那边,要不要我领诸位姊妹过去看看?”

    柔仪却知这是又要挑事的意思,暗道:这帮啰哩啰嗦的麻烦精,有事你们出去打,能不能不要砸我们家的场子啊!

    柳月潭意有所指的凉凉道:“那就是今日的东风糊涂了吹错了地方,把不相干、不够格儿的人也给吹进来了。”

    “你说谁呢?!”杜妙容系出高门,同她那皇后姑母一样也不是个低三下四的性子,登时秀眉倒竖,拍案而起。

    “没谁呀,本来就只有猫猫狗狗才会贴着墙角溜进来,正经人谁不是堂堂正正的从大门走?又不是见不得光!”柳月潭笑面凌寒,不紧不慢的奚落道。

    柔仪看了看那个缩在杜妙容身后的姑娘,也没甚特别之处,一时对不上号她是谁。

    又见两边这剑拔弩张的样子,心中一急火苗乱窜,暗骂一群不省心的,左不过就是一顿饭的功夫糊弄一下就过去了,非要来为难她这个新手!

    静仪赶忙过来挽着她,眼神示意她不要冲动,眼下这是崔家自己的场子,宾客不和还是劝解为好。

    柔仪忍了又忍,闭眼长叹:真是神仙打擂台,凡人活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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