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今年雨水尤其大,连日潮湿之下,香樨斋窗台缝隙里长出了几根纤细的小草芽,一大清早就被洒扫丫鬟盯上了,正要将它们尽数铲了去。

    趴在梢间桌上哼哧哼哧看名册的柔仪闻得声响,急忙让沉碧开窗叫停:“那怕是我平日里喂食鸟雀时飞溅出来的谷子,泡了雨水后就在这儿发芽安家了,也算是春日里最早露头的一茬绿意,就饶了它们罢。”

    “姑娘快别管那几根草芽了,名册看得如何了?要不我们也帮您背一背,到时候好偷偷提点您。”

    沉碧帮她蘸好一支玉管朱砂笔递过去,伸头看了一下那密密麻麻写满人名的册子,眉头皱得能打结。

    柔仪接过笔,一边口里念念有词,一边不住的勾勾画画,好一会儿后才得空回道:“昨儿晚上才麻烦大姐姐给我通讲了一遍,我还没背熟呢,要我给你们复述一遍也不能呀。”

    “这样罢,把她们几个都叫进来,我给大伙儿分分工,明儿开宴也好排布人手。”柔仪放下名册,决心先把大事做定。

    虽然这回她只算个在大姐姐身边打下手的学徒工,但也不能显得太没用了,否则沈氏那里又有怪话要说了。

    况且她还要着意结交一帮系出名门的姐姐妹妹呢,得行事妥帖才成。

    六个大丫环各有所长又各有所短,闻姑娘呼唤都兴冲冲的进来,呈一横排站在八角花罩下。

    柔仪思忖半晌,挨个儿点名:“明儿虽然我在正堂和饭厅待客,但屋里也不能没人守着,一时要换个衣裳送个镯子什么的,总得有人留下张罗。临丹留下罢,你做事周到妥帖,又不会像那帮没拴绳的小丫鬟似的离了人就散了骨头。”

    临丹自知不善言辞,不如其他几个姐妹八面玲珑,去了人前未必应付得过来。

    她倒一点不想掐这个尖儿,情愿留下打点香樨斋,满面微笑着应下了。

    说到院儿里的小丫鬟,柔仪紧接着又道:“院儿里这帮淘猴子也不能没人辖制,别前头顾得一片大好,自己后院着了火就笑话了。这两天一阵冷一阵热的把虞妈妈惹病了,点蓝你也留下多帮衬着点妈妈罢。”

    点蓝原是从罪宦人家发卖出来的,靠着极其出色的针凿手艺和沉静稳妥的性情才一步步升上了一等大丫鬟,平素能不出头就不出头,也怕见别家的贵人们。

    柔仪安排她留下做内勤,她自然十分乐意。

    下剩四个丫鬟柔仪都是要带出去的,不然她身边人手就不够了。

    染缃在府里行走方便又有情面,和二门、前院的下人们都有几分相熟,可以先人一步知晓女客们的动向。

    崔柔仪便留她在外跑动通传,真遇到事了还可以派她去搬救兵。

    这虽然是个费些腿脚的活儿,但也非染缃不可了,谁让她有个做大管家的爹呢,府里上上下下的都熟悉,也说得上话。

    漱白有一副无人不服的伶俐口舌,崔柔仪便给她派了个巧活儿:“你明日别的一概都不用管,就一步不落的跟在我身边听使唤,我有说得不当的或接不上话儿的,就靠你悄悄提点我了。”

    “哦,若是要找人传话,我也得倚着你呢。”崔柔仪往漱白手里塞了一颗金桂麻酥糖,漱白自觉受到重用,笑出了一口好牙。

    至于最细心的繁紫和最得用的沉碧,崔柔仪也早有了计较:“繁紫就照看吃食茶水,沉碧帮着我里外招呼贵客。这都是要在外客面前频繁走动的活计,你们可不能毛手毛脚的,留心我给你们使眼色。”

    虽然沈氏和静仪也安排好了席间服侍的一班丫鬟婆子,但柔仪多带两个机灵的去也是有备无患嘛。

    这厢刚说完,虞妈妈就没好气的掀帘进来,老脸皱得像树皮,头发丝都快倒竖起来了。

    柔仪赶忙问她何事:“妈妈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母亲又叫我了?”

    柔仪现在能想到最糟糕的事莫过于沈氏又找她茬了,可看虞妈妈这副鼻孔大出气的样子又不像。

    虞妈妈平日里提起沈氏和柔仪的母女情分都是发愁哀叹居多,并不敢对主母有什么不满,这副极不耐烦的样子显然不是冲着沈氏。

    柔仪又催问了一遍,虞妈妈才满脸鄙夷的说道:“夫人是叫姑娘,不过不是为了明日开宴的事,而是让姑娘去见客,见两个打秋风的!”

    崔家才刚被天大的好事砸晕了脑袋,一个烫手的山芋追着屁股就上来了。

    柔仪私心想着抱张表哥的大腿,自然也有人想抱崔家的大腿。

    三太太佟氏的娘家像艘漏水的破船,自佟氏出嫁后就渐露颓势,无声无息的淹没在京城这潭深水里,得有十来年没在亲戚间冒泡了。

    这回听说崔岑这回榜上有名,崔家门第眼看着水涨船高更上一层楼,他们不免动了心思。

    一家子抓心挠肺了好几日想着怎么蹭上关系,捞点好处粘补粘补自家日渐潦倒的门庭。

    佟老爷像大肥青蛙一样在街上四处蹦跶,终于打听到纪家的姑娘已经住进了崔家二房,马上拍腿大叹:“嘿,竟还有比我们家动作更快的!差点就赶不上趟儿了!”

    佟家夫妇二人一合计,赶在崔府开宴前一日空手就上了门,拉拉杂杂说了一堆有的没的。

    崔柔仪陪坐一边听那意思,无非就是既然开了纪青君这个先河,那把他们家待字闺中的姑娘佟良玉送来“小住”几天也不成问题罢?

    佟老爷甚至当着崔侯的面就敢大言不惭道:“虽说木分花梨紫檀,人分三六九等,可都是亲家的姑娘,不过多双筷子而已,侯爷夫人家大业大,不会舍不得多费这点个柴米钱罢?”

    柔仪闻言全靠良好的教养拉着才没翻出个白眼,心道,人家纪老爷好歹还有个远赴任上的说头,你们全家人不是都好好的在京城待着呢么?

    又不是灾荒年间家里实在养不起,哪有平白把闺女往别人家塞的呀,当我们安阳侯府是善婴堂吗?

    没想到油滑如佟老爷,一早就想好了说词:“哎呀,不是我们要麻烦府上,实在是我们夫妇并良玉她大哥二哥都要出趟远门,去凤翔府看望我那年过八十的老丈人。”

    “侯爷您说七十都古来稀了,八十岁的老人家那更是见一面少一面了,我们夫妇并几个小子多少要去尽尽孝道的。良玉她个姑娘家不耐远行,又没有去处,我们这才求上门来呀。”

    佟老爷说得情意殷殷,唇上两撇胡子一抖一抖的,配上那张点着痦子的大嘴巴,活像条刚出水的大鲶鱼。

    柔仪实在难以直视那张令人作呕的面容,低下头去继续默默讥讽:要尽孝道您家太太一个人去就行了呀,一大家子呼啦啦都奔去,人家还当是去西天取经呢!

    得了,为了闺女攀高枝,这两口子倒宁愿去西北溜达这么一大圈,崔柔仪也是服了他们了。

    佟夫人好好的官宦家眷,竟仿佛戏班子出身似的,也是演技了得,假惺惺的抹着眼泪道:“可怜我们姑太太年纪轻轻就独守空房,要是能多个贴心的娘家侄女陪陪她,她心里也能舒快些。”

    这戏做得逼真,还真有两行浊泪混着厚厚脂粉缓缓滑落下来,南戏的当家花旦也不过如此了。

    静仪听了这话再也维持不住客气的假笑,撇下假模假样的舅母,沉着脸朝柔仪处靠了靠。

    柔仪知道她温淑守礼,就是再不满也只是受着,便替她的那份也暗骂了出来:真是老母猪拱豆秸——全凭脸皮厚!

    人家亲生女儿就站在这儿呢,怎的还不如十几年没见过几面的娘家侄女贴心贴肺了?

    崔培见此情形,把堵嗓子眼里的一口气反复叹了三遍。这断然拒绝也不好,一口答应么又好像是被人绑架了般不痛快。

    他只好暗暗大骂二房多事,连累得大房也成了过客的驿站似的,谁沾亲带故的都要来住上一遭儿。

    崔培进退两难,默默去看沈氏。沈氏当然是不想收外人进府的,多出一份嚼用没什么,就怕多担一份干系。

    家里要来个夏姑娘便罢了,横竖就住个把月,不管选不选得上伴读都是要走的。佟家姑娘这坨浆糊要是粘上手,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甩脱。

    但沈氏看了看一旁手足无措的三太太佟氏,终究是投鼠忌器,不得不顾及佟氏和静仪的面子。

    为了不让她们母女俩难堪,也免得二太太改日上门来一通挑拨,沈氏只得勉强应下。

    崔家人脸已黑了半截,咬碎了牙才做王八羔子般认了下来,不料佟太太竟还得寸进尺:“府上明日开席我就把我家良玉带过来,席散后就不让她回去了,直接住下两边都省事,如何?”

    崔柔仪现在很能理解适才虞妈妈的烂心情了,几乎要破口大骂:还如何?你家倒是省事了,那脸皮是拿千层鞋底做的吗?

    崔静仪深埋着头,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她们母女依附大房多年,从来都是最安分守己的,一回也不曾这么麻烦过伯父伯母,今儿舅父舅母来这一遭儿算是把她们母女的脸面都作践完了!

    都是自家血亲,舅父舅母怎么忍心踩着她们孤儿寡母的头来攀龙附凤呢?

    连静仪这样敦厚纯良的好孩子也忍不下去了,又羞又臊几乎要滴下泪来。

    要不是看在两家的姻亲关系上,崔培真想把送给佟家的请帖给要回来,沈氏更是直接赶客了:“这事明日再议也使得。外头眼看又是一场瓢泼大雨,佟老爷佟夫人快回去罢,走晚了路上要遭雨了。”

    佟老爷夫妇屁股刚离开椅子告辞而去,崔家人立刻齐齐塌了面皮,难得心有灵犀的一起暗啐了一口:呸,让大雨淋他个透心凉才好呢!

    昨夜大姐姐静仪刚不辞辛苦的熬夜给柔仪补了功课,今夜晚间柔仪少不得礼尚往来的细细宽慰了她大半宿,最后干脆就睡在了静仪的云梨苑。

    柔仪趴在软和和的被窝里,打了个哈欠转向静仪道:“大姐姐放宽心,千万别拿旁人的错来惩罚自个儿。佟家是你舅家又如何,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府里没人会混为一谈的!”

    崔静仪把自己紧紧裹在被子里,含泪轻轻点头。

    她心地好,自己还在委屈着呢,倒还记挂着柔仪托她的事,便又把明日琐事多嘱咐了一遍。

    直说到三更的梆子敲了又敲,絮絮叨叨的静仪才渐渐没了声儿。

    柔仪替她掖好被角,翻身仰面躺着酝酿睡意,脑内却不由自主地回想着梦里大哥娶亲一事,突然诈尸一样翻坐起来。

    “唔,二妹快睡罢,明儿还得起个大早呢……”睡梦中的静仪被惊醒了一半,困得睁不开眼,拍了拍枕头又睡着了。

    柔仪捂着嘴巴僵直的坐在那里,心下一阵更比一阵慌,明明门窗关得严严实实,背上却一阵阵冷嗖嗖的。

    她把这前后几件事一串联,猛的想到了梦里那个使计强嫁大哥的姑娘!

    梦里新娘盖着盖头她没看见是谁,但直觉告诉她那人就在来崔府借住的三个姑娘里!

    “夏若蓁,纪青君,佟良玉……”

    崔柔仪默念着这三个名字,无论怎样用力回想梦境,实在无法确切的知道究竟是这三人里的哪一个。

    她想得越多心里就越乱,依梦中的情形来看,好像就是从大哥中进士起,崔家的劫难要来了。

    先是抄家再是人亡,一桩一件如同凌迟般剥下了崔府的满门光鲜。

    大哥更是遭人算计,郁郁寡欢直至落水而亡,人人都叹他是才命两相妨。

    柔仪心累至极,浑身力道一松,软趴趴的仰头倒在床上,睡意全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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