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时至正午,快到了摆饭的时候,然而捧着食盒的丫鬟们连靠近屋子也不能,均被单妈妈虎着脸赶到了侧面的耳房去。

    屋里王嬷嬷和静仪均是一脸窘态的沉默着,崔柔仪从小杌上起身,走到沈氏面前诚心认错:“从前我懒惰愚劣,枉费母亲一片慈心,母亲要怎么刁难责骂我,我都无话可说,听凭母亲处置就是了。”

    沈氏微微一怔,似是没有想到她服软得这么干脆,看过来的眼神里那点隐隐流动的光彩晦涩难辨。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崔柔仪不妨更开诚布公些:“但是还请母亲不要真的弃了我,我也想跟着您学些御下之道,以及待客交际之礼仪、理家管事之要义、田庄庶务、收支算账,乃至识人辨事的本事。这些林林总总大姐姐是早就得心应手了,而我……”

    崔柔仪将这些安顿后宅必备的本事一一罗举,娓娓道来,语气里还隐约夹杂着一丝羡慕和懊悔。

    一旁的崔静仪听着听着不自在的低下头,只盯着脚尖看。

    她确实是沈氏母女不和这桩旧案中的最大受益者,此时不好出言打搅,便悄悄往帘后退了出去。

    沈氏斜瞄到静仪不见了身影,对柔仪更没了好气:“行了,你用不着勉强自个儿,我何时说不管你了?你的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来料理的?何况你爹早就一切为你安排好了,我说了又不算!”

    “倒是静仪,我再不管她谁还管她?她学好这一身本事自有她的用处,你呢,指望你爹和你兄长们就成了。”沈氏任凭女儿说再多,也只搬出了女儿平素用惯了的护身符,四两拨千斤的回击一番。

    柔仪眸色一黯,声音低落下去:“如此,不用老爹安排,我也知道母亲为我预设的去处了。”

    老爹或许还想着让她嫁个世宦权爵家的次子幺儿,跟在嫂子们后面划划水也就能混个体面的日子了。

    大家族至少公爹婆母在世时是绝不会分家的,有嫂子们在前头顶着,她可以好几十年都不用操心家务琐事。

    而母亲则压根没想把她往高门豪族里送,所以才气定神闲的打定主意彻底放手什么也不教。

    若由母亲安排,那她将来的出路大约像夏家姑母那样找个脾气极好的耕读人家,不上不下的混个官太太做做便了了。

    沈氏对她的这般规划,柔仪早该在虞妈妈一声一声的叹息中联想到的,现下非得让沈氏把话说到这份上她才醒悟。

    倒弄得自己像被彻底抛弃的小猫,即使躲在屋檐下也依然被风吹得淋透了雨。

    柔仪一阵冷刻的自嘲过后,突然又想到一个念头,抬头目光炯炯,脱口而出:“母亲有没有想过,我这样什么也不会,若是有一日家里败落……”

    “住口!”沈氏一声喝断,重重拍了下桌子,手边茶碗的盖子几乎跳了起来,“你大哥这才刚考上进士,何来的晦气之言!”

    这回可不是柔仪把她大哥搬出来挡煞的,是沈氏自己不自觉的提起了崔岑,而后便显现出不同寻常的急躁之态来。

    柔仪冷眼旁观着沈氏像只刺猬一样坐不住站了起来,伸手狠狠在她额头点了一下,冷声道:“你胡说什么呢,别说我不管你,就是你爹也不管你了,你大哥二哥哪个不能撑起门庭?他们能舍得不管你?”

    “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便是你想让崔家败落都难,好好的把心揣进肚子里罢!”沈氏黑着脸色一抖帕子,攘了攘口鼻又坐下了。

    别人或许不懂,但在场的两人一个是伴她几十年的奶母,一个是梦里预知后事的亲生女儿,她们岂能不知沈氏这陡然又急又气是为什么。

    沈氏才不是为了女儿半句虚言所怒,只怕她着急的是崔岑的地位一日比一日稳固,拉他下来难如登天。

    连崔巍也在军中稳步向前,越发衬得她亲生的崔岩一事无成没个着落了。

    但沈氏毕竟是掌家多年的主母,饶是柔仪知道她心里的真实意思,也难以在话面上找出错处。

    沈氏这番话就算一字不漏的传进侯爷崔培的耳朵,听起来也只是夸赞两个哥儿出息,顺带教训女儿出言不吉罢了。

    柔仪早知母亲苗头不对,但依旧被沈氏这般火星乱迸的反应吓到了,后退两步差点腿脚一绊席地而坐。

    王嬷嬷看她满面惊恐的样子,只当她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被母亲如此吼声训斥难免害怕。

    又估摸着她方才要问的是“若家世败落我什么也不会,该何去何从”,遂心内一叹:没心没肺的二姑娘真的是开窍了,都晓得忧虑将来了。

    为替沈氏遮掩失态,王嬷嬷走上来劝慰柔仪道:“瞧姑娘这一句赶着一句的,都说到哪里去了。咱们崔家立世百年,故交遍天下,哪怕真的一时不得志也总有人拉扯一把的,何况咱们侯爷正当壮年呢。”

    柔仪心里冷笑不已,面上只低头不语。

    她刚才想问的是若这个家败落,她什么也不会也寻不到什么好人家,对彼时精疲力尽的沈氏来说纯粹是个拖累。只有一张好相貌或还能值上几分,母亲会不会拿她去给三哥铺路。

    还好还好,差点热血上头说漏了嘴。柔仪暗自庆幸,蔫头蔫脑的坐回交杌不再顶嘴。

    沈氏却还有话没说完,轻哼一声又道:“好好好,那这回家里开宴,我就派你去招待一众外客如何?免得你去你爹那里哭诉,引得他们一个二个的都来派我的不是。”

    柔仪坐在下首听着十分刺耳,好像沈氏早把她划进了对立面的阵营,看她这个亲生女儿犹如在看宏图大计的绊脚石一般。

    柔仪原以为似梦里那样缺衣少食就够惨的了,没想到家世败落后她的处境实则更艰难,连母亲也不拿她当自己人,最多是在为三哥考虑是顺带上她而已。

    所以,她刚才那番猜想多半是真的。

    要是真如梦里一样三哥袭了爵,家里又败落不堪,难保母亲沈氏不会打她婚嫁的主意。

    但这些都是后话了,眼下总算没有白挨一顿呲儿,柔仪也知道适可而止,语意谦谦道:“我一个人如何得行?少不得要麻烦大姐姐多教我些,我就跟在她身后打下手罢。”

    母亲不愿意教她,那她曲线救国找大姐姐总可以罢?

    沈氏也懒得理她耍滑头:“先看看你做不做的来再说,别眼高手低的!”

    王嬷嬷只想快些结束这场硝烟弥漫的大仗,见两边都松了口,赶紧把柔仪扶起来往门口送,还不忘和蔼的哄哄她:“明儿我就把宾客名单送到香樨斋去,姑娘先熟悉下与咱们家素有来往的各府夫人小姐们。至于她们各人长得什么样儿又是什么脾性,尽可请大姑娘指点您。”

    沈氏听了在背后冷冰冰的补了一句:“静仪哪里耐得这个烦,让柔丫头自己看看得了。”

    王嬷嬷不慌不忙的扭头笑道:“夫人这就多虑了,大姑娘是夫人一手教出来的敦厚孩子,定然不吝赐教的。”

    沈氏一噎,好嘛,还是她的乳母最知道怎么堵她的话。

    柔仪是被她父兄惯出来的坏脾气,沈氏还可推得一干二净。但静仪则是由沈氏拨拉大的,静仪小气那就是沈氏失职,把个孩子教得冷漠自私不知友爱手足了。

    柔仪走后,王嬷嬷先不叫摆饭,独自折返回来替沈氏正一正衣衫发髻,温言劝道:“从前夫人多想把姑娘拧回正道上呀,如今她自己想明白了要上进还不好?夫人何必大发脾气,吓着姑娘了。”

    沈氏抹下一只硌手的沉香百子手串,怪声埋怨道:“她哪里是想学好,她那是话里话外指摘我偏心呢!她也不想想我为什么偏心,我是第一日就如此偏心的吗?”

    王嬷嬷被沈氏冲了两句,神色一僵,耐着性子又替柔仪说好话:“姑娘才多大,说话难免直来直去的不周全,我看她不是怨您偏心,是真羡慕大姑娘被您教得十八般武艺俱全呢。夫人要教训也得缓和点说,府里可没有隔墙的秘密呀。”

    沈氏把头一撇,在她奶母面前肆无忌惮的赌气道:“我怕什么,我今日训她还有错了?这小丫头不知道一天到晚瞎担心什么,越性连她父兄也咒起来了。”

    王嬷嬷一边为她抚平衣褶一边宽慰道:“姑娘不过是话头赶到那儿了,您看她这回对大哥儿赴考多热心呀,心里只会盼着他们好,不会盼着他们坏的,不然让她后半辈子靠谁去。”

    沈氏不屑:“她就仗着她父兄疼她,成天来气我!”

    王嬷嬷抿了抿唇,心道这母女情分当真像口袋破了个洞,当初一针不补,现在十针也难缝了。

    王嬷嬷终于快劝不动了,一口气直叹了出来:“哎,夫人这就是偏见了!您听我老婆子一句劝,就接下二姑娘的示好罢。好好教她,她将来要是飞得高了,岩哥儿作为她胞兄也受益不是。”

    沈氏不以为然的自嘲道:“有什么用?前头排着的笋子们都抽杆长成粗壮竹子了,严严实实的将岩哥儿挡了去!你看这回宴会上有谁能看得到我们岩哥儿的,只怕都围着前头那两个转呢。”

    话音未落,沈氏就重重的把手上抹下来的沉香手串扔回妆奁内,碰得一匣子金玉首饰叮当乱响,王嬷嬷见此也不敢再生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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