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今次恩科放榜要比往年早上五六天,春闱过后不出一月便在龙棚张了榜,两榜共取二百一十六名,崔岑的大名赫然挂在二榜第十位。

    崔府的精干小厮把马鞭抽出了火星儿飞马回报,崔培一听高兴得腿也不瘸了,从大椅上弹起来颠颠的走了两步,大声嚷嚷着:“常逢霖,快,快使人去报张家舅老爷!”

    崔巍把两个巴掌拍得震天响,比新科进士本人还豪气万丈道:“应该先叫人把正堂的东墙收拾下来,待衙门的人来了预备升挂榜帖!”

    崔岩也紧紧挨着光耀门楣的好大哥,唾沫横飞的不知高谈阔论些什么,崔岑只是憋着笑看他上蹦下跳像个窜天猴。

    崔柔仪早就知道如今的结果,总算还能克制些,碰了碰愣坐一边的沈氏,喜气满面道:“母亲,咱们备下的那几大箩筐的鞭炮呢?今儿合该放它个万响!”

    沈氏像才回过神来似的,抬头露出一脸明快的笑意,慢了半拍才笑道:“鞭炮自然只要放的,明日还得开粥棚舍米布施呢,又一场好忙了。”

    说着拍了拍崔静仪的手,倒把崔柔仪晾在了一边。

    崔静仪往伯父崔培那边看了一眼,懂事的抽出手来拉过堂妹柔仪,真心实意的笑道:“便是再忙也使得,这样的好事我倒愿意天天忙得一转三个圈!再说了,二妹也会帮忙的。”

    崔柔仪感激的朝大姐姐笑笑,又去看沈氏的脸色,见她神色无异的别过头去不接话,只顾着叫单妈妈去装点府邸。

    崔柔仪不免觉得怪怪的,好似被有意排除在外一样。

    不过这点疑惑很快被铺天盖地的喜讯给盖了过去,崔家人一片手舞足蹈的谢天谢地,一时张家的消息也传了回来,张凛更是不负众望一举摘下了探花!

    崔培听闻后,只恨不能立刻飞去张家找舅老爷豪饮一场,可在一屋的晚辈年前又要端着侯爷的架子,只得转来转去的漫卷诗书,仰天长舒一口气,声音洪亮的大笑三声:“好!好事成双,好事成双啊!”

    一本薄薄的《论语》愣是被他卷成了个笔筒立在崔岑的书桌上,专会捣蛋的崔岩投壶似的往里扔进了好几支湘竹笔,换来大哥崔岑一枚怒瞪。

    崔柔仪夹在父兄中间,兴奋的小脸红扑扑的。

    哦,她不是在高兴大哥高中,这是梦里早已预知的事,她高兴的是张表哥如此争气竟中了探花,看来以后抱大腿有望了!

    要是他能直入刑部或大理寺就好了,等到二哥被诬陷通敌押解回京时,就可靠他帮着转圜翻案了。

    崔柔仪拨得一手好算盘,就是忘了前三甲是要直入翰林的,得先在七八品上熬个三年,过后想起来又是一阵气馁。

    放榜后两三天,心情大好的崔培大手一挥,两三下就帮纪老爷走全了手续。

    纪耕年又来府谢了一回,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准备殿试的崔岑嘱咐了两句:“我朝科试重经义而轻诗赋,哥儿殿试下笔不可只顾卖弄文采,还是要以实务为先哪。”

    这确实是出身优渥的权贵子弟做文章的通病,崔岑此前在张家私塾被老先生提了不下十次,这回会试时也是下了狠心改了去的,自然应声连连。

    纪耕年也不敢在侯府太拿大了,说了两句见好就收,揣上盖了朱红印鉴的任命文书,兴冲冲带着夫人去苏州走马上任了。

    留下个孤零零的纪青君,由两个刚留头的小丫鬟陪着,抬上两只樟木箱子就稀里糊涂的住进了姑父崔均的府邸。

    崔柔仪猜也猜得到一向抠搜的纪氏会如何安顿她,左不过是拣一处不漏风不漏雨的小院子,糊一糊窗纱,摆些家具而已。

    至多再给做两套新衣裳就顶天了,重新修葺房舍么是不可能的,那可又得多一笔花费。

    纪氏手里总共就那三瓜俩枣,自然舍不得多花,可财大气粗的沈氏却不在乎拿银钱砸个好看的面子出来。

    赶在放榜后没几天,姑太太的书信就飞到了侯爷崔培的案头。

    信中又是问候又是恭维,也不知是哪位啰嗦相公代笔的,洋洋洒洒写了三四张纸,末了才在最后一行扭扭捏捏的写道:

    小女若蓁将于二月初六自山西启程,大约四月初到京,万望兄嫂照拂一二,吾夫妇二人感激不尽。

    崔培一心记挂着崔岑的殿试,只淡淡扫了一眼便交与沈氏看着操办,嘱咐道:“固然不能太粗陋失礼,可也不必弄得声势浩大,免得外头人误会。”

    别说机敏练达的沈氏,就是道行一般的崔柔仪也听得明白,老爹的意思是别拿夏家的事来烦他,更不许叫外人以为两家有多亲厚,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完了。

    沈氏乐得轻省些,只着人把西南角上的敛翠轩收拾了三间出来,叫泥瓦匠补葺一番了事,唯在挑选帐幔被褥和窗纱时,问了问家里姑娘的意见。

    崔静仪看着从库房翻出的一摞霞色锦缎,都是进贡的上品,莫说用来做被子枕头,中等官宦人家想得一匹来做衣服也难。

    她便道:“我瞧着这都是顶顶好的,夏表姐此番是来选公主伴读的,想来也不是个挑剔的人。”

    单妈妈在沈氏手边放下一盏热茶,紧跟着也道:“在家里挑挑拣拣的进了宫还不是要一一改过来,伴读处处得以公主的喜恶为先才是。”

    沈氏坐在大椅上满意的点点头,呷了一口茶心里十分舒坦。

    从前拍马也追不上的侯门贵女又如何?如今她的闺女过得还不是远远不如我闺女。

    沈氏这么颇有几分自得的想着,目光轻轻落在下首正与大姐姐掷骰子赶围棋的崔柔仪身上,多问了一句:“柔丫头怎么不说话?若蓁也是你的表姐。”

    崔柔仪一脸懵的抬起头,从前这种搜集意见的时候,母亲可都是直接无视她的呀。

    好容易沈氏正经问她一回,崔柔仪围棋也不玩了,正襟危坐的想了想。

    敛翠轩正如其名,飞檐之下是绿郁郁的高槐和青森森的瘦竹,虽然幽静却不免有些凄然。

    春日又多雨,夏表姐最多住到五月暮春时节就该走了,莫若……

    崔柔仪眼睛一亮,提议道:“去年上赐的蛟绡纱还有一匹老爹给了我,我还没动过呢。那东西沾水不濡,刚好抵得这时节雨水大,颜色也亮堂,就给表姐糊窗罢。”

    沈氏懒懒的斜睨过来,微嘲道:“你倒是个大方的。”

    王嬷嬷眼瞅着母女一句不对付又要置气,连忙出来捧场:“难为二姑娘友爱手足又不小气,那被褥呢?”

    崔柔仪没理会沈氏莫名其妙的阴阳怪气,又道:“被褥只要常翻晒暖和和的就好,最要紧的是快备好水土不服的药。”

    “表姐选伴读自然有她的功课要做,日常起居还是按照她的习惯来……”

    “得,你还教我做事起来了?”沈氏不耐的打断了她,崔柔仪撇撇嘴,朝对面而坐的静仪姐姐投去一个苦笑。

    看罢,她不发表意见,沈氏偏偏要来问;她认真讲了一气,沈氏又嫌她显摆,这到底要她如何嘛!

    母亲大人,给个明示好不好?

    崔静仪亦是一头雾水的笑笑,忙出言缓和:“二妹思虑周全,这回大哥考中了进士,家里开宴少不得她帮忙呢。”

    “她?她能帮上什么忙?”

    沈氏一下坐直身子,连问道:“她是会张罗酒席呀,还是会招待各府贵眷呀?年前各府下的帖子她去过几次?夫人小姐们有几个能认得她是谁的?”

    沈氏这问得虽然尖刻了些,却说的都是实话。

    从前崔柔仪懒怠,不怎么在人前露面,在京中除了自家人外就不认识几个人了,一堆家世相当的女孩儿里也没个要好的。

    反而是静仪跟着沈氏左右拜会,好歹与那帮各有神通的高门贵女们算得上点头之交。

    但正因如此,这次宴席崔柔仪才非去不可,做东可是一个广结善缘的好机会,不然还怎么抱上大腿搭上线?

    在家不理人,出门没人理,总不能用得着人家的时候才腆着脸上门罢。

    崔柔仪便搬了个梨花交杌乖巧的坐在沈氏之下,仰头诚恳道:“母亲,以前我有千错万错,如今已下决心都改了。这次家里办宴,我绝不躲懒了,您多少教我些答迎拜送的礼仪,让我也好帮帮忙呀。”

    沈氏扬了扬眉毛,漫不经心道:“你要学这些做什么,快活日子过腻了?”

    崔柔仪承认以前她仗着有父兄护持,对沈氏的训导总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下沈氏讥讽她两句也是应该的,便又做小伏低道:“不学不行,我将来总要用上的。就比如眼下这回,母亲也不希望我出去待客惹人笑话咱们安阳侯府罢。”

    “你跟在你堂姐身后混混就好了呀,以前哪次不是这样?你不是乐得清闲么?”沈氏揪着过去不放,依旧不为所动,口气越发轻慢起来,“将来也用不着学,你老爹哪舍得你受累张罗这些的。”

    “啊?我不用学么?”崔柔仪伸手反指着自己的鼻尖,满脸惊愕。

    她再混账再偷懒也知道,这些都是姑娘家逃不过去的功课,只是各人学得有好有坏罢了,而沈氏竟然赌气到真的不打算教她。

    说起来有件事崔柔仪其实疑惑很久了,那就是母亲到底对她的未来是如何打算的?

    以前只顾躲在父兄的翅膀下混日子,还不曾想这一层上,自从发了噩梦诚心改好后,她也跟着沈氏学习管家理事这么久了,越来越看不懂沈氏打算把她照什么方向培养成什么样儿。

    这回纪老爷把纪青君托付给崔均夫妇一事,又把她的这点困惑给勾了起来,崔柔仪非要问个明白不可了:“母亲是什么意思?”

    沈氏就像没看到她复杂凝重的表情一样自顾自的喝茶盘香,只是不想让这么多下人平白看热闹,挥手喝退闲杂人等,只留王嬷嬷和姐妹俩在屋内。

    沈氏眼皮也没抬一下,平静道:“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你从前不愿意学,今后也不必强迫自己学了。将来是什么样,只看你自己的造化或是你爹的意思,我有这功夫挥着鸡毛掸子撵着你,还不如多去问问你哥的功课。”

    崔柔仪不是个笨孩子,这一听不得不往最坏处想,母亲压根没为她做任何打算。

    正如沈氏所说,将来有机缘么,就凭她自己的本事去得夫人们青眼了;若没造化么,就看老爹把她塞进哪个故旧部下家去了,横竖还让她做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米虫就是了。

    崔柔仪愣过半晌,不死心道:“母亲当真对我就没有一点打算吗?可想过以后送我去怎样的人家呢?”

    在场的老中小四个人其实都清楚,什么都不打算教就意味着彻底的放弃,连闺女以后许给谁家也完全放任自流了。

    只是崔柔仪总觉得她们母女不过是时常斗斗气而已,沈氏这些天虽然只拿些零碎活计打发她,但只要她再努力靠拢些,沈氏不久后总会松口教她真本事的。

    没成想沈氏心硬如铁,冷冷的反问了回去:“姑娘家怎么好问婚嫁问得这么直白的!况且你如此顽劣,倒是想让我把你教出个三头六臂的样子来也不能罢?”

    眼看母女俩三言两语就又争执起来,崔静仪深觉自己这个堂房的站在这里真尴尬,赶紧扑火劝架:“二妹别急,伯母哪里就真的不管你了,总得一步步来呀。咱们先把这次做好,然后再徐徐图之。”

    崔柔仪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和迷茫,明明她有一个顶顶好的老爹和三个靠谱的兄长在外头替她遮风挡雨,但是亲娘的冷漠还是瞬间冻伤了她。

    这一刻她甚至在想,要是像以前一样浑浑噩噩的过一生也不错,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争,完全任由别人安排她的一生,反正父兄总不会亏待了她的。

    但是现在却是不能了,她的亲亲好父兄还等着她去救呢。

    她得学好一应庶务,插手进府内管事,不至于做个瞎子聋子对母亲的动向一无所知,才能及时阻止母亲的坏心。

    还得学会察言观色和来往交际礼仪,在各种集会上长袖善舞的多结人脉,指不定什么关键的时候就能用上。

    别的吃穿用度崔柔仪都可以退让,可眼下沈氏压根不想带她露面交际,不让她沾手任何事务,这可大大阻碍了她的自救计划。

    崔柔仪胸中万浪翻滚,还有许多话正往喉头冒上来。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